（几年前，妹妹去美国住小姨家，小姨给她讲了许多往年的事情。妹妹觉得很有意思，做了一些记录，也发了一些给我看。现在小姨已经不在了，我先整理出一篇，作为一种纪念。文中是小姨对我妹妹说话的口吻。）

你说杂志上讲我们家当年从大陆逃出来的时候在香港讨饭，又说你外公和外婆在香港糊火柴盒子讨生活。其实没有这种事情，你要知道，人言可畏，假的都可以说成真的。

我们四九年五月到香港，你外公的一个旧部在青山道的山边公寓租了个房子，自己住4楼，将三楼让给我们。当然房租还是要我们自己付的，不过当时能抢先租到那么便宜的公寓算是不得了啦！那时候大家都是逃到香港，马路上人挤人啊！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可怜得不得了。

三楼只有一个房间，走廊都住满了。你八姨、四姨就住走廊，大姨已经结婚，他们住在隔出来的一个小间里。你大姨爹到你外公朋友开的一家大企业做事，他文采非常好，是自己考进去的，会拿出钱来补贴点家用。你三堂舅跟三舅妈没地方住，也和我们挤在一起。三舅妈当时在药厂做事，拿几百块港币来给你外婆做家用。然后就是你七姨在熊式辉家做事，每个月拿600块钱。我还记得，有一次你二舅舅生病没钱买药，你七姨就去向夫人预支了一个月的薪水。我们十多口人个个要吃饭，为了糊口，四姨、八姨也到工厂去做女工。生活虽然艰苦，但没有像报馆、电台宣传的那样，说我们在香港讨饭了。

我今天要告诉你的就是人言可畏，能够把一件没有的事情讲成真的一样，变成你自己都不能去否认了。那时候报纸上登的，说你外公外婆在香港糊火柴盒子，最后连老蒋也这么讲，蒋经国也怎么讲，甚至你外公去世的时候还有人还在讲：“唉哟，我们在香港哦，看到胡夫人跟胡主席呀，亲自糊火柴盒呀！”他也是个大官啊！明明没有的事情，他说他看到了。

其实真正的情况可能是这样：有一天，我到同学洪莎莉家，她爸爸管着一家暖水瓶工厂，老板是电影明星胡蝶的先生潘有声。暖水瓶塞子是软木的，外面要包一层布，包一个塞子工厂给你一点点钱。我拿了很多瓶塞想回家做，当时正好有记者在场，洪伯伯就对记者说：“喏，这是胡主席的女儿，他们到香港来了。”大概第二天还是第三天，胡仙的《星岛日报》就登了一幅好大的照片，是你外公的，说他在香港怎么、怎么的，就这么传开了。

如果我的记忆没有错的话，其实这件事情推促了我们更快地去台湾。那时候你二舅舅已经去了台湾，做公路局的总工程师。他在台湾了，我们全家也会过去，但是时间可能没这么快，也没有人会来请我们。香港登了这篇文章之后，台湾报馆也登了，于是台湾这边就有人叫你外公回去，而且特别的诚恳。

我们后来回台湾，一半的原因是因为蒋经国以前在江西是你外公的下属，他对你外公太好了。当时到台湾是很神气的，坐的那个船要停一阵子才能进港。我们的船还在外面，蒋经国的气艇就来接了，他先上来，好多人跟着，都去头等舱找你外公。我们家里人多，又没有钱，只给你外公买了一个稍好的位置，你外婆带着我们在统仓里。来接的这些人都是到最贵的地方去找我们，根本找不到，后来才找到这边来。那天你外公坐汽艇先到台北，我们是坐在船上又经过海关才进来的。

忘记了蒋经国那时候是什么职位，只记得他在报纸上推广：“不准送礼！”结果他居然还拿火腿呀、一大堆礼物送给你外公，大概是觉得好几年没有看到你外公了。外公训他不应该这样做，他就站在那里，一句都不分辩，只说：“是、是、是，长官说的是，长官说的是。我错了，我知道了。”你外公讲：“不收，你带回去。”他就说：“马上拿回去，马上拿回去。”后来你外婆就讲你外公：“你怎么这个样子啊？你怎么这个样子啊！”

蒋经国当年在江西的时候，老总统过60岁生日，他在江西赣州搞了个不夜城，用灯火庆祝父亲的生日。他还叫你外公看，结果你外公说他：“你对你爸爸的感情就应该放在心里，你不应该这样子花钱，你不应该这个样子做的。”当时蒋经国也是讲：“我错了，我错了，长官讲的对。”这故事是你妈妈讲的，她当时在泰和临时省会读中正大学。

我现在就想跟你讲，人言可畏，假的也会变成真的。当年那些出的书啊、报纸啊！都讲我们家是在香港讨饭，又是糊火柴盒子讨生活，还有人说亲眼看到你外公、外婆糊火柴盒子。还好没有人讲亲眼看到我们在讨饭。假的说多了都成真的了，以致于到后来连我自己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年纪大了，记错了。所以说干什么都要有证据，不然的话真的很可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