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吃饭和午睡之后，就已经是3点钟光景，还有零星的雨丝，懒懒散散地也算是在下雨，但可以忽略。这是一个湿润而饱满的阴天，非常有质感的样子，似乎伸手可以抓住这天气的一角，予以把握或把玩。在这样的天气里回忆自己的家乡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我还记得前一两年有次夏天在成都，看芭蕉叶被雨水冲刷之后，舒展在潮湿的阴天里那种油润肥绿光可鉴人的样子，看了恨不得有一个小时。

来接我们的车显得很挤，敞开的后车厢里已经有几个人了，木凳子上到处都是水。怪不得车上有两个人还穿着雨衣。这车绕到街背后那条靠近树林的路上走了一段，又接了一对青年男女，看样子是俄罗斯人，男的一头柔软的金色头发，粉白的脸蛋上有几点雀斑，他女朋友长着一张矛盾的脸，灰色的眼睛很温和，鼻尖锋利得可以杀人。我不禁暗自纳闷：那些我认为是雀斑的东西，是否接吻后留下的疤痕呢？这个问题看来无法得到答案了。

车开进公园的草地上，我们被要求脱了鞋子，顺着一个很高的木架子，爬上了象背。几个人坐在象背上的木框里，有的朝前，有的朝后。俄罗斯情侣和我们骑同一头象，战战兢兢抢先爬上去，偎依着坐下。我们后爬上去，背对着他们坐下，脸朝后。鉴于在我们之前有至少一头大象先出发，他们将一路看着前面开阔的景色和前面大象的屁股和尾巴，我们则要看到后面大象的鼻子眼睛和后面开阔的景色。想起来其实很对称和均衡。

赤脚踩在象身上的感觉很奇怪。我的脚踩的地方是肥硕的象臀，不知道别的部位如何，至少这个地方我有整整4个小时去感受，所以可以实事求是地说，那触感非常接近于踩着一把毛刷。偶尔故意轻轻踢它一下，但是大象占了膘肥皮厚的好处，几乎毫无感受，这让人不免有某种轻微的挫败感。后面那头象一度跟得很紧，我因此可以非常仔细地看它一阵，偶尔它也会漫不经心地看我一眼。我敢说它见过的人比我见过的象要多，所以它对我几乎谈不上任何兴趣，我们之间如果存在某种观察，那也是单方面的……根据我的认真研究，这些象的面孔都长得差不多，岩石一样灰黑的皮肤，有无数横向分布的粗糙的纹理，但是在鼻梁、耳轮和头顶三处出现大片肉色，这些肉色周边的黑皮肤就变成黑色颗粒状。看起来它们像是脸上存在雀斑或白癜风，头顶又接近斑秃。不过这种表面上的些小缺陷似乎无损于它们的整体视觉效果，一来大象本来就不以美观著称，无非更丑一点罢了；二来它确实身躯比较庞大，人们更容易对它的健硕魁梧印象深刻而不是皮肤的光洁度。

 我们的路线其实很简单。首先穿过一片浅草丛生的草坪，慢慢走进树林，里面有居然还有很多枯黄腐败的落叶，枝头经常会滴落一些不明液体，有可能是积雨，也可能，比如说，是小鸟小兽在枝头小便。在这片林子中间，有人见到了鹿。出了树林之后，外面是一大片象草，大象就载着人在前面那头象留下来的一条类似于污水沟的足迹上走着。那些象草堪称茂密，暗绿色的叶片能达到骑在象背上的人肩膀那么高，边缘锋利得接近刀片，估计扫在人身上能直接割开皮肤。这一片地带更接近于湿地或沼泽，地面上有丰富的水分。有时候有野鸟从草丛中“呱”地飞起来，连扑带飞直奔远处去。

连续穿过两片树林和两片长满象草的湿地——在其中一片里，大家围观了几头犀牛，它们在众人的目光中不知所措地停留片刻，径自往草丛深处走去了，从后面看起来，它们身上尤其是臀部披挂着重重叠叠的皮肤，很有坠感，似乎穿着某种古怪可笑的铠甲。

 那之后人们发现面前出现一条河流，象队就在河滩上沿着河流的走势缓缓前行。这是一次缓慢、颠簸而且蜿蜒的骑象之旅。实际上只有最后越过河滩进入的那一片树林才有点儿接近我所想象中的热带雨林。因为那些树木的叶子都很肥大、浓密、繁多，枝干上还被奇形怪状的藤蔓密密地纠缠着，不同形状和绿得深浅各异的叶子交织在一起，茂盛中隐藏着一种抢夺和厮杀的味道。而且这里空间被利用得见缝插针，头上脚下或四周，处处都长着不同的植物，连树干上都可能出现藤蔓以外的寄生类，它们都跟拼命似地长着，空气中都带着一种疯狂、魔幻且SEXY的味道，好像这些植物都被打鸡血了。这才略微有点儿雨林的样子，之前那些树木间隔过大，排列过于稀疏，尽管有美感却长得彬彬有礼各不相干，缺少了这种热情的纠缠和争斗。那些大象穿过这最后一片树林，不知受到什么感染，纷纷在行进间毫无预兆地拉出沉重的大便，一滩一滩掉落到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在缓慢的节奏中摇晃4个小时之后，这次虚伪的丛林之旅宣告结束。每个人身上的衣物都散发出大象身上才有的浓烈的体味儿。这种奇怪的气息还产生了某种误会。从象背上下来之后，我们在回去的路上随便到路边的花园看了看，没见到几个人，反倒发现一条白色的狗。它一反大多数尼泊尔狗沉默的风格，而是热情地跑过来往人身上扑，表情显得非常兴奋和激动。有人认为它发情了。真是冤孽呀。种种迹象表明，它其实一直是在表达对大象的气味的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