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开学，各地大学校园里都会出现一批不知天高地厚的大一新人。老生们照例要给这些菜鸟一点厉害的尝尝，不论官方还是私下，中文学名叫作“下马威”的这个东西大概在世界各地都很普遍。泰国的大学也是如此，该“下马威”美其名曰“新生训练”，又名“老生带新生”，类似我们国内的军训。不同的是，这个训练完全是由老生们负责，更由于训练时间长、训练强度大，加之泰国天气潮湿、闷热，新生训练时体力不支晕倒、病倒成为家常便饭，许多家长因此反对该项训练，一部分教师也不赞成。近年来，新生训练已日益成为一件在泰国教育界备受争议的事。

 

但是几乎所有的大学目前仍在进行新生训练，只是各自采取不同的规避方式。我所在的宋卡王子大学普吉分校采取了如下做法：第一，新生自愿报名、签字表示自愿参加。附加规定是，如果不参加新生训练，四年大学生活中将没有资格再参加其它任何集体活动。第二，训练活动全部由老生操持，全体教职员工统一口径，对外均宣称不知道有这么回事。

 

尽管如此，签字参加训练的新生人数还是一年年减少，2008年据说只有约一半新生报名。如果人数再持续减少，当年的“训练之星”、现在留校任教的泰籍教师Gene不无惋惜地告诉我，以后可能真的要取消这个训练了。

 

一听这话，我的好奇心马上蹦的一声就跳了起来。泰国暑假是4、5月，因此，6月份08级新生入学后，我就天天在操场、礼堂追踪他们，看他们怎么个训练。本以为是多么高难度的项目呢，没想到，训练的内容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一共就是两项：一是学唱校歌；二是学一个啦啦操的团体口号和动作。

 

但是真的也不能小看这两个简单的训练。唱校歌是从最枯燥的形体动作开始训练，全体新生一小时、两小时一动不动地直立站着，只训练两个动作——单手持歌本、双手捧歌本。大三的老生担任训导，在队列中随时纠正每一位受训新生的动作，歌本捧高了、捧低了、脑袋歪了、膝盖弯了、站立不稳晃动了、手臂酸了麻了垂下来了……只要有一分一寸的偏差，就会被罚。

 

惩罚的动作更简单——仍然站在队列中，身体直立，单手悬空上举——直直地一点儿不能弯曲地上举，保持不动——也许五分钟，也许十分钟，直到训导允许放下来。不要小看这个惩罚，我亲眼见到有人的手完全举僵了放不下来，需要用另一只手去扶着往下扳。所以，惩罚一结束，旁边的救护人员——也由老生担任——会马上把新生扶下来给他按摩肩肘，按摩完了继续上场去受训。

 

而所谓的啦啦操，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鞠躬训练，就是全体手挽手边喊口号边鞠躬，要求是口号要响亮，鞠躬要整齐，更重要的是，一分钟内鞠躬、直立、鞠躬、直立……要连续不断地来上十来次。真的很容易晕啊。

 

所以，每天一开训就先在操场边铺上几床席子，中暑的、晕倒的、需要按摩的，拖过去躺着就是，其它人照常训练，当没看见。

 

新生们白天照常上课，下午通常六时左右开始受训，一般情况下持续到晚上十点半，中间有短暂休息。训练时间是十天，这期间每名学生可以请假三次。

 

印象中泰国人都是温厚、宽厚到几乎散漫，很难想象这种苛刻而无聊的训练只是几个大三学生在把持，而一众新生服贴得让人触目惊心。我问过不只一名学生——包括老生、新生——你们是真的愿意吗？百分之百的学生回答说愿意。不仅愿意受训，他们更希望能作为“训练之星”被挑选成为下一任的训导员。其中一名学生告诉我，这是学生中认可度极高的荣誉，“训练之星”人气极高。

 

好，来看片片吧。需要说明的是，在我拍摄的这几天，每天气温都在摄氏40度以上，相对湿度在90%以上。图中穿红色T恤的是担任训导员的大三学生，坐在地上的是救护组，都是学生，有大二的，也有大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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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学生被扶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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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间那个学生被罚了，单手直立上举，不能放下来。穿深色T恤的是大三的训导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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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这组照片非常震撼。仔细看，场上正中一个人正在训话，他是大四的资格最老的训导员。正对我们站在正中的十四个穿黑色T恤的是大三学生，他们是这一届的训导员。训话的大四学生认为训练效果不理想是因为大三的训导员们没有尽责，他要当众惩罚大三训导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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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惩罚新生时的动作一模一样，十四个训导员被要求直立、单手上举，一点也不能动。已经举了差不多十分钟了，大四的学长问——能坚持吗？大三被罚的训导员齐整整地回答——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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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场寂静，鸦雀无声，连场外看热闹的人都屏息凝神。我能感觉到树叶不再摇动，灯光浓得让人窒息，连四周的空气都绷紧了——好象在等待某种不同寻常的事件的发生。

 

突然之间，全体新生齐刷刷地举起手来，要求代替训导员受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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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四的训导员终于同意免除对大三训导员的处罚，一名大三的女训导员当场捂着手臂哭出声来。场外的救护组迅速将大三的十四名训导员带出场外接受按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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惩罚之后是表彰，这是训练中表现优秀、作为“训练之星”候选人、有望成为下一届训导员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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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是2008年6月16日新生训练的最后一晚，大汇演。

 

汇演还没开始就有人晕倒了，马上被抬下去。场外已经躺了三、四个人，其中有一个情况大概不太好，迅速通知了医院，救护车把他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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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令下，汇演开始，新生们以学院为单位迅速调整队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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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队列了。

 

鞠躬训练汇演。可以看到每个人都有挂牌，上面是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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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说我拍的图片单调，他们确实就只有这一个动作。所有的学院、所有的新生都只练这一个动作。不过一分钟内整齐划一地来上十多次鞠躬，几十号人身体起起伏伏如海浪翻滚，倒也别具美感。各学院表演的区别只在于他们所喊的口号，我尽管听不懂，却也很为他们铿锵有力节奏鲜明的热情所感染。经旁边的人解释，我最后终于听懂一句——cheer,cheer,we are he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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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外不少观众用手机拍照，其中很多是老生，自发来支持自己所在学院的新生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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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专业汇报训练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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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名学生晕倒被扶到场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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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中国研究”专业的新生。中间穿蓝色T恤、白色长裤的就是Gene，他作为优秀学长被特别邀请参加汇演并担任现场指挥。可以看到好几个训导员认为新生鞠躬的角度不够，正双手用力往下压新生的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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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个专业的汇演结束后，两名训导员喜极而泣，相互拥抱祝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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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个晕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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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体新生向全体训导员做最后一次汇报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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汇演结束，重新列队。全体观众起立，场内场外齐唱校歌。整个过程没有任何校方的管理人员或官方组织者参加，场内是一名大四的训导员担任现场总指挥，各学院又各邀请一名学长担任指挥，场外观众全是自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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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挥唱校歌的训导员晕倒了。抬人的救护组训练有素，其它人眼睛都不眨，继续唱校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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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场分发药物，估计是凤油精之类，需要的人自己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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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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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结完毕，分专业另行集合。我没有跟去看。我真的累了。那天晚上直到上床我仍听到他们在喊口令，第二天早上问教室里的学生昨天几点睡觉的，他们说，汇演完毕又训到十一点多才解散，他们去吃夜宵、洗澡，上床时大概两点了。

 

——累吗？

——累……嗯，很累。

——愿意吗？

——愿意。（猛点头）

——结束了，高兴不高兴？

——高兴。（长出一口气，灿烂的笑）

 

看着这些孩子气的脸上洋溢着的满足感与成就感，我无言以对。曾经我认为新生训练的内容无比单调无聊，毫无意义，但显然他们从中收获的与我的想象不一样。泰民族是一个高度服从权威、谦和温顺的民族，很多人言及此，喜欢将原因归之为他们的佛教信仰。然而佛教总的来说是出世的，似乎不能完全解释泰国人在社会生活中普遍性的服从意识。拍摄完整个新生训练，我开始明白，服从的意义也许就在于服从本身，而与服从的是什么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