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挣脱这沉重的黑色十字架

——为刘迎春诗集《衷曲》而作

柯尊解

    我祈求能卸下这副沉重的黑色十字架，让我能轻松些走完我的路；我担心我将永远肩背着这样的一副十字架走完我前面的路!

    我后悔我不该把我的那个梦说给黑皮子听。可我是实实在在地做过那样一个可诅咒的可怕的梦，在许多年之前。那时候的黑皮子，还是一个好端端的刘迎春，我跟他说那个梦，是想让他惊醒。天笑老弟说：在黄石，只有你柯尊解敢把黑皮子的酒杯夺下来。是的，我承认是这样的，因为确有那样的例子摆着，让我无话可说。

那年暑假，妻调到了黄石十五中学，我当时没有调来，我们借住在沈家营别人的破房子里。我一时没有工作，闲在家里很闷，黑皮子是经常去看我的。他若是有三天没有去，我的妻子等到天黑六点钟左右，就必要念叨说：“黑皮子该不会又有什么事吧?要不然哪会到今天也不来呢?”我虽然不作声，心里却也是有些不自在，怕他又闯了什么祸，闹出什么让人不愉快的事儿来。自然也就盼着他突然出现。

可他要是来了，每一回是非要让你生了气，他才会悻悻地走的。有一天，他来了，来得很早，是早上八点到的。妻已经到学校上课去了，没能给他弄下酒的菜。他却也能将就，就在碗橱里找出来头天剩下的大半碗烧黄瓜，又翻出我儿子吃剩下的半袋饼干，喝起酒来。那时候我不会喝酒，自然也不陪。只将一瓶酒

交给他自酌自饮。

    他竟能一个人直喝到我的妻子放学回家!

    妻子是一直拿他当弟弟的，见了面自然很高兴。他也特别会哄她，说是最爱吃的是“大姐”的“黄瓜烧肉”，“瘦肉多肥肉也不少，油多而不腻”。妻子就连忙做黄瓜烧肉，煎荷包蛋。说是他爱喝的是大冶谷酒，巴巴儿地跑下楼到沈家营商店去买新的!

    有了菜，他又喝到了近两点，妻来不及了，要去上课，只说：“黑皮子，莫喝得太多呀，歇会儿晚上再喝。”他原是答应了的。可妻子走后他却不肯停下来，竟一直喝到他的那位“大姐”放了晚学回来，还要接着喝!

    从早上八点多，已经喝到了晚上七点多了，  搅得我连新闻联播也不能看。我实在忍不下去了，吼起来：“再喝，我把桌子掀啦!”

    妻子见我发了火，反而袒护他，说：“怎么啦?又不是在别地方喝。要在外头，你管他是该的!”

    那天晚上，要不是沈家营岗亭上的一位警察帮忙，我真不知道怎样才能把他弄回他在那座山上的宿舍!我恨自己总在这样的时候不能绝情地阻止他，我是答应过他的亲姐姐金玉，要管管他的呵!

    那是在更早的时候，那一年是1985年还是1986年，我记不准了，只记得那年的腊月里好大的雪。我被召，住在海观山上写报告文学，是遵命的。看着被大雪掩埋得突然矮了一大截的苍白人间，报告文学我是无论如何也写不去了，就写小说。小说写得悲愤，弄得心情益发的坏起来。黑皮子是每天要来看我的，还带个胖胖的姑娘。我问他：是不是对象?他说：怕是，又怕不是。我知道那时候他为一个我没见过，但我很恼恨的女孩子害得与妻子离了婚。他原来的妻子，到过我大冶的家，我和我的妻子，都十分喜欢那个媳妇，认为比他黑皮子强得多了。他除了会写几句诗，没有哪一点可以与那个好媳妇比(就是他自己，也一直是这样想的，即使在他与那个不该出现的姑娘闹得火热的时候。他也不曾改变过他内心对那个好媳妇的看法——魔鬼一样的诗人呵，都是这样的德性吗?)。可那个不该出现的姑娘却毁了一个很好的家庭。那时候，正是黑皮予很痛苦的大雪掩埋着大地的腊月。款款而来的这位胖姑娘，也许真的可以成为黑皮子的救星么?

    至少，在当时，我也是认为这位胖姑娘是可以的，她对黑皮子是真好，这一点我看得出来，我的妻子也看得出来。姑娘也去过我大冶的家，我的妻子见过一面就认可了，说是要劝黑皮子答应下来。胖姑娘是在食品厂工作的,每次陪黑皮子来看我，总要拿上一袋子糕饼点心。后来一次听黑皮子说我爱听戏，还特地为我弄来了几盘楚剧磁带，她满以为像我当时那么人模狗样的人物，是一定不能没有录放机的，可我当时实在在连只要三十多块钱就可以买到的收音机都没有。但我还是很感谢姑娘。

    我去找黑皮子的姐姐金玉，本是为的要说这件事的。黑皮子的母亲当时也在。说到这事，自然都高兴。金玉就说：你别回海观山吃饭了。她为我炒了一碗鸡蛋饭，一边守着我热呼呼地吃，一边说着黑皮子太爱喝酒的话。金玉突然一脸渴求地望定我说：“在黄石，就只你一个人的话他听得进去，你就劝他少喝些酒吧!你要出面阻止他，他会少喝些的!”

    就是在那天的晚上，我回到海观山，竞想睡觉，而且一上床就睡得死沉，沉沉的一个整夜，我就只反反复复地做同一个该诅咒的梦。第二天一整天,我就被这个梦搅得昏昏沉沉的，很想把这梦说给黑皮子听。可直到该吃晚饭的时候，黑皮子竟带了那位胖胖的姑娘一起来陪我，我倒不想说出来了。腊月了，我真的

怕那样的话说出来不吉利，怕真的不幸被言中!但不管我是怎样的小心，那个该诅咒的梦还是应验了——有躺在鲜花丛中我的黑色的黑皮子作证!我想不哭，做不到!

    我望着这个黑色的黑皮子，就看到．了当年那个总是跟在我身后的可爱的小弟弟。那时候，我读高三，他读小学六年级．同在金牛镇。文革停了课，他和一个叫德保的孩子成了我的影子，白天跟我一起吃，晚上就跟我睡一张床。要是学校放电影，金牛街上的孩子都想混进中学里来看，可一般是不太容易混进来的。

这时候，黑皮子和德保就成了一张活通行证，他到门口对守门的说：这个、这个、还有这几个，我都跟解保哥说过的，让他们进吧。守门的就没话说，让进。他自然觉得很风光，得意得什么似的，以为这中学就是他的天下了。可他本质上胆小得很。我们的寝室离厕所不到十米远，他晚上要起来小便却不敢去厕所，总是在

寝室的窗口往外尿。日子长了，窗台上满是尿迹，又臊。我就说：以后不许再在窗户上小便了，不管天多黑都要去厕所。他说：厕所灯泡坏了，不敢去。我想也是，别说是他们，就是我，半夜三更一个人也不敢去那漆黑的厕所。我就让另一伙孩子去为我偷了一只灯泡来，装到了厕所里。有了灯，他半夜要上厕所还是要把我叫醒!

    大约在这样两年后，我到了与毛铺交界的山区小学当民办教师，那小学在一座林场里。黑皮子和德保几乎每个星期都要到我那里去陪我住一夜。每次去，总是对家里说是去捡松球——这东西有油，是金牛街上人家生煤炉子的理想引火柴。他们家里自然乐意让他们去。他们挑了一担如同他们一样高的箩担到我所在林场来，我就利用职权，让我的学生上山，捡上满满两担松球，到星期天，又让两个大些的学生挑着，跟我一起，一直把黑皮子和德保送到金牛街。

    那时候，我根本没想到黑皮子会成为一个诗人——如果诗人是要这样生活的，那我就宁愿他不要是诗人；永远当我的黑皮子弟弟!

    可是，他还是当了诗人。我在他当了诗人之后就知道他爱喝一口酒，但当时并不是滥饮。认真的想起来，他的滥饮是在他的婚姻出现危机之后。而在这之前，他的第一个媳妇是还可以劝住他的。自到那个不该出现的姑娘出现了之后。他的媳妇的话，他就不肯听了。那个不该出现的姑娘根本就没想与他结婚，只不过想来点儿“柏拉图”。但那姑娘要是真能理解“柏拉图”倒也好了，偏她的“柏拉图”是她一个人的，而我的黑皮子老弟却对她动了真感情，爱得死去活来，不顾一切。他对我说，他一见到那姑娘就浑身发抖，完全失去自我，他甚至不敢摸一下那姑娘的手!姑娘，你知道这样的感情吗?你是最应该知道这种感情的呵!可你为什么要以一种笑话，看神经病患者那样一种可恶的心情来玩弄黑皮子的这一片痴情呢?黑皮子就是死于这样的感情和这样的可恶的心情!正是这件事让他的酒越喝越凶，越来越不听劝告!我在很早就看到了这一点，并且知道我的劝告对他也不会起作用了!我的那个梦大概就是因为我有这样的想法才形成的。那一夜，我梦见黑皮子死了，而由我来主持他的追悼会，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一个不该出现在诗人生活中的姑娘，毁灭了一个才华横溢的年轻诗人!

醒来之后，这句话我记得最清楚!

我还是在海观山的一号楼里，把这个梦说给黑皮子听了，我是在那位胖胖的姑艰不在场的时候说给他听的，我本是想让我的这个梦惊醒他：赶快忘记那个不该出现的姑娘，她不属于你黑皮子。你可以很好地爱眼前这位有点胖的姑娘，她也许可以更好地生活。可他全不听，说他无论如何也没法子忘记那个用逗神经病患者那样一种可恶的心情来逗他爱情的姑娘!他甚至嘻嘻地说：我要死了能得你这两句话也不错!我当时就猛地打了一个惊闪，感到了这个梦的不祥和可怕!

    这个梦竞真的被应验了!只是我已经无力说出那两句追悼他的话来!他就是这样不肯听朋友的劝告，到死也还是这样，他自己不顾一切地死了，留下满地的散乱诗稿，给他的朋友来收拾。幸亏他也还有如向天笑老弟这样的真朋友，肯默默地为他作这些善后的琐细的事。

    我真心地感激黑皮予的这些真正的朋友，来为他出这样一本集子。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这一本集子了。我们从今后只能记住一个永远只有四十岁的黑皮子，他是再也不会叫这个世界看到他的苍老的!

不认识他的人，也可以从这本诗集里看到一个永远一手握住一支燃烧着的纸烟，一手举起一只酒杯的黑皮子一一我的弟弟!

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圣诞节凌晨于海观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