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心的敏感与诗意的平衡

——读向天笑散文诗集《悬崖上的花朵》

周根红

向天笑既写分行诗歌，也写散文诗，他是湖北文坛重要的诗人，也是散文诗界重要的实力派散文诗人。他先后出版过《隐情诗语》、《孤独的玫瑰》、《边缘时代》、《时光倒流》等作品，获得了众多诗人、评论家的一致好评，在诗坛产生了重要的影响。著名评论家谭五昌说：“向天笑怀着对爱情的高度的诗人的敏感与热情，把他内心丰富多彩的爱情体验极为艺术性的传达出来了。简洁生动的叙述、优美精当的意象、质朴而出色的想象、含蓄而炽烈的抒情，在其系列爱情诗中水乳交融在一起，带给读者以心灵的共鸣与震撼，既凸显了向天笑爱情诗的艺术特色，也展示了向天笑作为当代一位实力派青年诗人独到的艺术追求。”这正是向天笑散文诗的魅力所在：蕴藏着丰富的意象，而不是空洞的抒情；善于捕捉生活的细节，认真用心表达；注重语言与意象的平衡，关注现实生活；本真的情感独白，深度的诗歌写作。

一

向天笑写下了大量的关于花朵、自然、风景、山水的散文诗，让我们感受到一个诗人宽广的生活经验，这是任何一个写作者都羡慕的写作资源。当然，并不是说拥有了这些资源你就能写出好的作品，关键在于细心的观察和内心的体悟。向天笑的散文诗正是细心观察和用心感悟的结晶体。

向天笑描写植物和花朵的散文诗，特别擅长心理书写。这也是向天笑散文诗写作的独特之处。如他写《蝴蝶兰》：“她很孤独、也很寂寞，但她把自己打扮得很艳丽、也很张扬，从不在乎别人的目光。”他写《无花果》：“无花果只是不想争芳斗艳，不想掀风鼓浪，也不想招蜂惹蝶，那细小的花朵隐藏宽大的绿叶里面，她多么想退隐成佛。”其实，这不仅仅是将植物或花朵拟人化，更是作者通过自身的感受去写花朵和植物，超越了通感般的修辞，而与植物和花朵合二为一。内在的一体性使得向天笑的散文诗永远都是一种发乎内心的吟唱。如诗人在《那只仓皇飞走的蝴蝶》里写道：“在钢铁与水泥的世界里，隔着透明的玻璃，那只仓皇飞走的蝴蝶只能盘旋在白玉兰的世界之外，难得有惊心动魄的深入，就只为看一眼，他也要付出伤痛的代价，他的余生也许就是为了舔好相思的伤口。//可那只仓皇飞走的蝴蝶，他不知道带走了谁的思念……”诗人其实不是在写蝴蝶，而是在写一种现代社会对真诚的回归，向天笑执着地从花的海洋里为我们找寻到内心的温情。梅开二度的凤凰花，“不用惹火烧身，我的心早已被你照得红彤彤的”；天使一样的百合花“缓缓打开花苞，像缓缓打开的天堂”；菩提花是尘缘未了，“唯愿花瓣开放时，能释放你心中的怅惘，只是不暴露出心底如针尖一样刺痛的凄凉”；秋天的橄榄叶“像一小块珍藏多时的阳光，一而再、再而三地在风中闪耀，那微弱的光亮，足以照耀一个人的内心世界”；“那么多人把樱花的凋谢不当一回事，踩着她美丽的躯体留影，只把樱花的死亡当作自己人生灿烂的背景”……无需多看就能明白，向天笑根本不是在花朵，而是把花朵当着一颗心和盘托出。这与当前许多散文诗写作缺乏真诚，缺乏内心感受恰恰相反。正是对诗歌的细腻的心理把握，向天笑的散文诗总是能够像庖丁解牛一样读来让人酣畅淋漓，回味无穷。诗人在对心理的描写过程中，总是能抓住敏感的意象，进而超越意象之外。

除了对于花朵的描写突出内心的体悟，向天笑对他所经验过的大自然也表现出异常的诗性，其中最为突出的一个特点就是他对大自然的书写表现出的那种禅性。我很喜欢他的《独自留在山顶上》。这章散文诗很短，姑且录下：

你独自留在山顶上，众僧就是全部下山了，他们的影子还在山上。

你独自留在山顶上，举手投足，都像风中银杏，静静地等待，付出足够的耐心。

直到身心长出新鲜的枝叶，结出坚硬的银杏果。

你独自留在山顶上，只听空谷冗长的回音，只闻幽兰怡人的芳香。

我们能够从这章散文诗里读出浓郁的禅味，这也许非常适合这座山，适合一个人坐在山顶遐想。当然，他的《听佛》、《空城》、《有只鸟在歌唱》、《有只手掌》、《窗户与距离》、《空井打水》等都有一种禅意。不仅如此，他的许多写山水风景的作品也都充满着一种空灵的审美趣味和禅思的韵味。如《大美青海》里的组章：“我把远道背负而来的情感包袱放下，搁置在生长菩提的塔里，然后匍匐叩拜，当我站起来，心空像天空一样纯净、开阔。”（《酥油茶》）“青海湖就像一块蓝天掉在草原的深处，她平静地躺在那里。只要有风吹过，定会浪涛掀起，连飞鸟、白云，都随波荡漾，我再爱她也带不走一根水草。”（《青海湖》）“有一个小伙子在比划着手势，他是一个哑吧，同堆砌在傲包的石头一样，从来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多少年后，他会成为拉脊山的一块石头，风风吹雨打，还是不会说一句话。” 也许你要说这是因为青海湖这个题材的原因，其实不然，他写其他地方风景也都表现出这种哲思的禅意。如“当我抬起头来，满山的石头早成了树叶”（《九寨沟》）；“江里的风景在岸上，岸上的风景在江里。近了，只有风；远了，才有景。”（《漓江》）；“躺在温暖的茅草上，有如若干年后躺在她的身旁，一头秀发变成了枯草，我能打理也是美丽的。”（《七峰山的茅草》）“上山的路，从我的胸口开始，一直踩到山顶，一直让我隐隐作痛。”（《东方山》）等，这些充满禅意的诗句，也许来自于诗人内心的那份宁静和顿悟。诗人从山山水水等大自然风景中感悟到了人生的某种境界，从而使得他的山水自然有着丰富的人文色彩，不自然地融入了某种人生况味。因此，诗人写山水的境界，也就是在写生活的境界，写思想的境界，从而使得他的散文诗处处彰显出一种生命意识。

二

文学应该关注现实，承担起应该承担的社会责任，避免过多沉吟于狭小的天地，陷入自我玩味的困境。散文诗当然也不能例外。然而，当前散文诗对于现实的关注却比较少，主要存在两个问题：一是不够深入，点到为止，浮于浅表；二是缺乏诗意。因此，我非常留意向天笑关于底层生活的一些散文诗。当前，关于城市或底层方面的小说和诗歌不少，不过散文诗这类体裁的写作相对较为匮乏。究其原因，主要是因为如何将这些生活场景或情感进行诗意处理，在散文诗创作中显得不如其他体裁更为洒脱。许多人在写城市或底层的散文诗时，往往容易写成大白话，没有什么“诗”的成分，或者有的人过于去注重修辞，将原本并不相干的意象牵连在一起，甚至因为过度的修辞失去了城市或底层诗歌所应该具有的底层品质，显得矫揉造作。

向天笑的城市和底层的散文诗写得成熟、稳重、恰到好处。向天笑的《两个人的城市》写出了城市生活的无奈、痛苦和尴尬：“去哪个酒店或者茶楼，我们的目的随时可能被出租”；《捡垃圾的表嫂》展现出人生的变故比岁月更能快速而显著地改变一个人！正视现实并与之抗争，在怜惜表嫂同时，也为她感动；《城市的影子》其实我们留给城市的，就是影子，影子只在心里，飘飘荡荡。《民工董存瑞》里那些聚集在一起等着雇主的流动民工我们并不陌生，向天笑对这个现场的描写非常简练却牢牢抓住了核心。一个司空见惯的场景，在诗人的眼中，“每当吆喝一声，那些等待在路口的民工们，就像董存瑞举炸药包一样举手，迟迟不愿意放下，直到点到手为止。”这样的类比幽默反讽，却充满了无限的悲哀。《打工者的母亲》里，我们不知道她究竟在朗诵什么、叹息什么，但是这样的身影我们似乎经常能够见到，我想她的内心里一定藏着许多的哀愁，她不断揉搓的纸团，是否也隐喻着她一无所有的生活呢？诗的结尾让人回味无穷：“她干枯的眼里，只有那一张揉皱的纸，如同她满脸的皱纹，摊开就是喜悦，捏拢就是忧愁。”这样的结尾，有力地提升了这章散文诗的思想。

    如前所述，当前许多描写底层生活的散文诗，大多都缺乏散文诗这种体裁所应该具有的诗意，因为散文诗的本质毕竟是诗。只有将散文诗写得充满诗性，散文诗才能区别于散文，并不辜负“诗”的称谓。向天笑的底层生活的散文诗，都能非常准确地抓住散文诗诗性的核心。其实无论是底层生活的散文诗，还是其他题材的散文诗，诗意的核心其实就是意象和语言。向天笑的许多写底层生活的散文诗都很好地处理了意象和语言的诗性。如他的《表哥的一生像瓦片一样》就紧紧地抓住了“瓦片”这一形象贴切的意象，将瓦片作为表哥一生的叙事动力和叙事意象，他的一生像瓦片一样从小在家门口打水漂、当兵在辽河打水漂到退休后的全部积蓄打了水漂，最后自己也成了瓦片：“表嫂、表侄女、表兄、表妹……还有相干以及不相干的人，都在脑海里打捞着他这块瓦片。”这样的写法很新鲜，也说明诗人观察的细致和写作的生动。如果说《表哥的一生像瓦片一样》的意象选择非常巧妙；《公墓里的打碑者》营造的意境则非常好，诗人通过带着酒气的歌声、遍地的迎春花、老鼠践踏寂静、山顶的月亮等场景的组合，写出了墓地的寂静，也写出了人一生的寂静。这首诗的语言也非常优美，如“山顶上的月亮像一个短发女人站在那里，屏住呼吸，偷偷地监视着。”这样的语言形成了一种巨大的张力，像一张撒下的网，慢慢打捞起一个人的一生。

三

向天笑曾出版过一般散文诗集，名字就叫《时光倒流》。“时光倒流”一直让我感觉到诗人对于时光的敏感。“当你像一朵白玫瑰一瓣瓣地在我面前缓缓绽开的时候，往事也一幕幕地徐徐拉开，那掩藏在记忆深处的花蕊，此刻是如此的生动、迷人，像在月光下的荷塘边流连忘返，周身涌动的是意想不到的惊喜与欢乐。”我想这正是诗人本真的情感独白，因为诗人的诗情在于回忆。向天笑通过对过去那些时光的守望，让诗歌再次流淌过曾经走过的足迹。就像他在诗歌里说的：“亲爱的，当你老了，我对你的思念也老了，跑不动了。坐在曾开满荷花的湖边，让它沿着我们过去的足迹踽踽独行。”（《当你老了》）其实，诗人不是在写当你老了，而是在写当我们都老了，我们能做的不过是沿着那些开满鲜花的脚印重新走一遍。这种对于时光的回忆，在诗歌里常常表征为对爱情的思念，向天笑也不例外。向天笑的许多诗歌都像是在写爱情的回忆，如：“这多年来，我像醉鬼一样，等待着初恋的情人。”（《茅台酒一样醇香的思念》），在这里，将思念和爱情用水和酒来作比，新颖独特，也让人体会到那种思念的醇香悠远。又如：“草根与草根赤裸地拥抱，从内在的遮掩，到外表的澄明”（《草原上的思念》），这里以草原作为爱情和思念的地方，既让人感受到思念和爱情的软软，也让人感受到这种思念的辽阔，就像他的另一首诗里写道：“是我把你纯洁的怀抱想象成广阔无垠的天空，一只乳房是辉煌的太阳，一只乳房是清白的月亮，永远都是日月同辉的时光”（《情人的礼物》）。向天笑写了许多的爱情诗，难怪他被称为是湖北的情歌王子，但是，无论向天笑是否真的是写对过往爱情的思念，我都宁愿将这些诗歌和他所表达的“爱情”看作是对过去时光的留恋，“爱情”不过是一个假借体，对时光的追忆才是他诗歌的落脚点。

向天笑对于乡村的思念同样表现的是时光倒流的情感脉络。他写村庄，我觉得写得很独特、质朴、视角独特、思维很开阔。他从一草一木去写方言，将方言当作归乡的浪子：“一草一木，甚至一块平常的石头，都仿佛方言中的一字一句，让你一听如故。像归乡的浪子，伸出舌苔，将方言深情地爱抚”（《方言》）；以前诗人写到泥土，都掩饰不住地抒发对乡村泥土的热爱，而向天笑却另一个角度去写泥土：“一些泥土  就这样遮掩本来的面目伴随我们”（《泥土》）；他写村子里的水稻田：“两边都长满水稻的田塍，如一条丰腴的胳膊，告诉我一生的道路，从水稻开始”（《乡村之恋》）；他写池塘：“池塘，是乡村最早苏醒的地方，那是全村最大的一面镜子，什么人懒散，什么人漂亮，只要看看池塘、捣衣声声的池塘”（《池塘边的春天》）。这些诗句，表现了诗人对于乡村的深厚情感，也再一次凸显了诗人对于乡村的观察体验极为丰富。与当下泛滥成灾的乡村书写所不同，向天笑坚守着诗歌的抒情本质，避免了一般的乡村滥情式书写，试图走向一种乡村的深度写作。如《村庄》：“任何一个村庄都有两个村庄。//山上的村庄，是祖先挨着祖先；山下的村庄，是晚辈跟着晚辈。”这样去写村庄是非常独特的发现。以死亡的角度去写村庄，可谓是极致了。然而这种视角在他的笔下也没有浓厚的黑色帷幕使得诗歌阴森恐惧，相反写得平静淡然，大有参透人生之感。同样的，他的散文诗《想起父亲就想起朱家庄》，也写到过死亡：“坐在高楼遥望，久久地凝望，那些亲人，一一不声不响地走过，内心的光亮升起，我的亲人爬起，我的泪水流下，朱家庄的河流涨满。”我们可以看出，诗人对于死亡的书写是隐忍的，诗人对于村庄的切入点是深沉的，他所要表达的情感超越了简单的乡村思念。

（周根红，文学博士，供职于南京财经大学新闻学院，主要从事文学与传媒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