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天笑自选诗十二首
(2011-09-22 07:33:19)
标签:
向天笑自选诗茶村庄纽扣 |
分类: 向天笑抒情诗选 |
茶
她蜷曲着,无奈地躺在杯底
当滚烫的水,粗暴地灌了进来
那意想不到的激情,迅速打开
她最初的面目,鲜嫩,娇翠
一枚、一枚,舒展开来
叶子,在飘落中站立起来
作最后的挣扎,停顿,喘息
在杯底,又长成了一片林子
无人想到这唇边的美味多么绵长
像绿色的火焰,在静静地燃烧
舌苔在品味、在触摸、在打旋
第一次,都是第一次,在水中跳动
一枚叶子与另一枚叶子紧紧拥抱着
再一次的打开,也是最后的停留
等待的心如同无数只甲虫在爬动
比沙子还细小的石头
飘舞,在早晨,射进窗户的第一缕阳光里
你能看见她透明的翅膀,你不能触摸她
那宁静的舞姿,打开一座远山
像沙子一样沉甸甸的阳光洒满她的房间
等待的心如同无数只甲虫在爬动
停落窗台的鸟,打开翅膀,又收拢翅膀
一辆豪华的奔驰悄无声息地在外面驶过
她一动也不动,仿佛出土的瓷器
一遍又一遍的抚摸,手掌长满嘴唇
一句话不说,说完满腹话语
那瓷器,那些细小的石头
露出浑圆的腹部,一朵花
绽开全部黑暗 ,爬满甲虫
一个人的车站
没有同我争抢座位
起点也就是终点
一个人在城里漫无目的
就像正午的大街,空空荡荡
一个人的车站就是一个广场
我是坐在车箱里
还是坐在广场上
连我自己弄不明白
除了与你共度的良宵
我站在水池边,看水中的我
像一个门卫,守着自己的孤寂
没有人陪伴左右
没有左拐没有右弯
像抹角一样擦去所有
捡垃圾的表嫂
表嫂有点心高气傲,在农村还算是
长得有点姿色的女人
她走起路来,旁若无人,目不斜视
抬头看天的时候
远比低头看沟沟坎坎的时候多
表哥,从矿山下岗了
等于一群活蹦乱跳的鸡鸭发瘟了
等于一头快出栏的肥猪失踪了
等于表嫂盼望中的新房倒塌了
等于侄女的嫁妆、侄儿的读书费用泡汤了
好强的表嫂,流了三夜的泪水
就一把拖着懦弱的表哥进城了
两个人,总是一早一晚
在街头或者巷尾,出没
总是一前一后
表嫂背一只编织袋
表哥拖一辆木板车
见到大盖帽比撞到鬼还怕
罚一次款,一个星期就白忙了
那板车是唯一的家当
碰到不好说话的,连家当也没了
心高气傲的表嫂,低声下气了
还没来得干枯的一点姿色
被那些垃圾涂抹得一塌糊涂
她走起路来,不再旁若无人
也不会目不斜视了
更多的时候,像一只警犬
到处搜寻她的目标
现在,她低头看沟沟坎坎的时候
远比抬头看天的时候多
民工·董存瑞
解放前的董存瑞是舍身炸碉堡战斗英雄
开放后的董存瑞是一群站在街头的民工
只要顾主一来,他们总是举起树林般的手
等待召唤、渴望召唤
他们每天早上就站在黄石的公安路口
骑着破旧的摩托、自行车
或者疲惫不堪的11号车
东张西望,等待雇主的到来
每个人的身上
都有从旧货市场上淘来的破旧手机
移动的、联通的、电信的
也许一天到晚,不响铃,也不振动
老雇主一般是不到这里来的
他们都与包工头单线联系
包工头再来公安路口,吆喝
泥工、水电工、搬运工……
每当吆喝一声
他们就像董存瑞举炸药包一样举手
迟迟不愿意放下,直到点到手为止
你、你、你
点到手的欢天喜地
没有点到手的人
恨不得手再长长些
然后垂头丧气,继续等待
表哥的一生像瓦片一样
日子像瓦片一样
在平缓的江面上打着水漂
一路的水花,连同瓦片
一阵哗啦啦,转眼消失
表哥的一生也像瓦片一样
在老家黄金湖打过水漂
当兵之后在辽河打水漂
复员回来在磁湖打水漂
提前退休,在阴沟里打水漂
阴沟里,连船都能翻
何况一块小小的瓦片
他不自量力,在阴沟里穿行
总盼望着有穿头之日
日子还没有穿头,他就沉没了
表嫂、表侄女、表兄、表妹……
还有相干以及不相干的人
都在脑海里打捞着他这块瓦片
我眼睁睁看着他
化为灰烬后的骨头
像瓦片的碎片一样
装进豪华的盒子
然后,再装进公墓的格档里
暂时连名字都消失了
只有一个编号
我的泪水也像瓦片一样
扎在内心深处,隐隐作痛
一枚纽扣
一枚纽扣,解开了,是一枚背后的纽扣
解开的是全部的负担,也是前面的负担
你不再挣扎了,静静地躺在黑暗里
等待着,轻轻地抬起头来,等待着什么
此时,我坐在公墓的山顶上,等待着
月亮像花圈一样,在我的头顶上摇晃
满手的泪水,散发出满天的星光
我闭上眼睛,谁也不想念了
她就压在我身上,如同巨大的恐惧
初恋的情人复活了,从背后紧紧抱着我
我扣上纽扣走下山来,天就亮了
回过头来,还是空空荡荡
只有风在树林与碑林中低声地哭泣
我扣上纽扣走下山来,天就亮了
堆积雪人的游戏
冬天的童年就是雪人
我们堆积,我们捣毁
在毫不经意之间,接近
这些易于消逝的人物
伟大的或矮小的
都任凭我们摆布
我们不知道是真实的
还是虚无的存在
当我们年迈的时候
白发苍苍,在雪地上聆听
那堆积或捣毁雪人的声音
像匕首,闪闪发亮
我们缓缓地朝那儿走过去
身后的足迹又被风雪渐渐掩没
空城
我独自一人
走进一座空城
有一百零八盏灯照耀我
或者,我点亮一百零八盏灯
走进一座空城
有一百零八个身影陪伴我
我轮换地抚摸她们
最终属于我的没有一个
这个结局极为意外
不是海底捞月,也不是杠上开花
我独自一个
走进一座空城
走了一百零八年才走出来
回头发现是一百零八座墓碑
村庄
任何一个村庄都有两个村庄
山上的村庄
是祖先挨着祖先
山下的村庄
是晚辈跟着晚辈
如果不是逢年过节
不是有人要安葬
山下的总是忘记了山上
任何一个村庄都有两个村庄
山下的人总想离开村庄
到外面的世界去闯荡闯荡
山上的人虽然相安无事
但在地盘上却是寸步不让
其实,所有的人走来走去
走一生的时光
只不过是从山下走到山上
任何一个村庄都有两个村庄
一样的泪水流着两样的目光
山下的总在上升
山上的总在下降
远方的绵羊
你信不信,一个女人的枕头是一座山
她在孤独中把思念变成一只只洁白的绵羊
在寂寞里又把绵羊一只一只地赶上山岗
九只、九百九十只、一千九百九十九只绵羊
在泪水无声的滚落中无望地前进
赶到最后一只绵羊时,那个牧羊人还没有出现
只有她一人静静地坐在山顶上
无助地看着那些绵羊冲下山岗
没有一只绵羊愿意陪伴在她的身旁
她耐心地守候在那里,直到变成一只绵羊
在她的眼里,离去的绵羊变成了兔子
一只一只地抽打,直到满腹的思念变成怨恨
寂静的一角,我一个人喝一杯茶
首先,是绿叶一枚枚地竖起
像靓丽的少女,在舞蹈
滚烫的开水竟然是她最后的舞台
坐在心内阁茶楼里,我没动,心在痛
是观众,还是一个角色,无法分辨
只是我分明看见她坐在我的对面
一口茶没喝,一句话没说,悄然离去
茶水喝干了,绿叶们倒下了
再灌水,再重新站起,少女成了妇人
东倒西歪,衣着不整,像我此时的委靡
我坐着不动,茶水从绿变黄变清
直至变成一杯白开水,时光也不早了
是该我离去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