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应松主讲:文学的可能(视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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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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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一定能够雄起
文学究竟能否雄起,应该不是问题。我今天要说的是,文学并不是每个人都关心的,出了这个门,在你们之外,人们都在干别的与文学无关的事,当官的在当官,在开会;做生意的在守店门,大家各自在匆匆为自己的生计奔忙。对关心的人来说,文学有一个景气与不景气的问题,对于不关心的人来说,文学怎么样,与他们无关。
而对于一个写作者,这个问题也无足轻重。因为我关心的是我能写出什么,我能给文学一个什么交待,我这一部作品是否能引起什么反响,发行量是否更高一些,能否被一个导演看中买我的版权,最好是一个大导演。文学对于我来说,我的作品雄起了,文学就雄起了;我销声匿迹了,文学就在我心中不存在了。但是我们今天在这里探讨的是大家普遍关心的文学,是整个世界视野下的文学。
我们回顾一下,在上世纪六十、七十年代,中国基本没有文学,但八十年代,文学又突然恢复了活力,甚至呈一种爆炸之势。一直到今天即二十一世纪之初,我们回过头来看,中国的文学依然没有出现轰动世界的作品。从全世界范围来看,文学的确失去了二十世纪的那种活力,许多获诺贝尔奖的作品,不忍卒读。在中国,获茅盾文学奖的《秦腔》,不知道各位能否读下去?我读到今天,读了两年,才读了三分之一,根本读不下去,就是一堆鸡零狗碎。
商业化使我们的文学失去了她应该有的尊严和标准,还有一个阅读的大敌——喧嚣,更可怕的是我们互联网时代的到来,文学再一次遭受重创。你们想一想,文学在这二三十年中,灾难一个接着一个。现在还很难预料互联网对人类是灾难还是福音,但互联网初创时期的无序性和激情癫狂,所谓网络时代追求的最大轰动效应就是文化的恶搞和游戏。这与文学所追求的尊严和高贵是背道而驰的。而我们现实的严峻性、窘迫性,人类对未来的忧思都被遮蔽和消解,过去一天是一天,快活一天是一天。互联网的便捷和毫无敬畏感,和文字数量的堆砌极速,和占有资料的轻而易举,和读图时代渐而飞快进入视频时代,使得人类的想象力和虚构能力减弱而致萎缩,使文学越来越失去魅力,抄袭改编成为风气。
但在这里我要说,这只是一时的,任何想取代文学的企图都是注定要失败的,文学现在虽然有点措手不及,晕头转向,但定过神来之后,最后的胜者一定属于文学。举一个例子:当塑料出现之后,当时有人就断言玻璃会退出历史舞台,因为塑料的优点是摔不破而玻璃易碎,取而代之的观点看似强劲有力,最后呢?玻璃制品依然是高贵的,依然是高贵的象征,没有被打败。还有,钢笔出现后有人断言毛笔会消亡,毛笔消灭没有?它的实用性可能消亡了,但它的艺术性却永存,使用毛笔的,书法的依然大有人在。
人类是经过数万年发展进步才练就的虚构能力和想象力,我们把这些所产生的东西称为:一、艺术;二、宗教。既然两千年前出现了那么伟大的宗教和神话,同样,一个更加聪明的人类,不可能不出现新的梦想和神话,其虚构和想象力只会更加发达,这是我对文学远景的基本判断。
其实,文学的雄起取决于我们每个读者阅读水平的上升,对艺术更加挑剔,其味口更加刁钻,对生命的理解更加深刻,对时代更加保持清醒、冷静和警惕。有什么样口味的读者,就有什么样口味的文学。我期待读者能与作家共同创造伟大的文学。因为文学它不止是在纸上,它在读者的心里。
语言是小说的尊严
语言是小说的尊严,是文学高贵的象征,是拯救文学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生的作家们对小说的语言是迷恋的,但因为过分依赖语言,最后造成了语言的虚无主义。其实年轻的作家因为生活资源、精神资源和社会资源三者的不足,写作力量的欠缺,只能更加依赖语言的出奇制胜,但是往往事与愿违,人本身更重要,语言是一个人全部内在实力的外现,或者说呈现。语言也有天生的一面,有些人天生就是语言的高手。但同时语言又是可以锻炼的后天学习获取的。小说固然有许多问题需要解决,比如精巧的构思和故事,对现实生活穿透的能力,还有对文学天生的颖悟能力,他的哲学涵养、生活态度等等,都决定他的成败,但是有些东西是艺术共通的,搞电视电影的也需要,搞摄影绘画书法的也需要,搞音乐舞蹈的也需要,但是语言,却是文学独有的标志,文学是完全靠语言,靠一排排汉字来征服读者的。
语言是一个民族的精神图腾、文化图腾甚至是思想图腾。外文系学外语的,读什么?读的不是科技方面的书,恰恰是一个国家的文学作品,特别是那些国家最优秀作家的作品,读原著,由此进入一个国家的语言,语言就是文学。了解一个国家的语言,从文学开始,从语言中体悟一个国家的特点、它的气质、它的文化、它的历史、它的地理。由作家写出的语言,里面藏有一个民族心灵的密码。
语言在小说写作中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许多文学大家都有过论述,高尔基说语言是文学的武器。汪曾祺说写小说就是写语言。
文学的深远魅力和影响力有多方面的原因,比如它坚持的价值观,它与现实生活的紧密联系,这是通俗小说、武侠小说、网络小说和青春文学望尘莫及的。它的思考,它的责任感、道义感,对现实生活的追问力量和艺术上的隐喻力量,是鹤立鸡群的。但我认为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它语言的神奇性、精炼、创造力。杜甫诗说: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这道出了许多作家诗人为创造语言的痴狂心理。
正是因为作家的这种本性,使得文学保持住了它的高贵和尊严。想象力和语言,是作家的两大法宝。不可能只有图像和声音的艺术,用语言文字印刷的文学书籍,将永远存在,这种古老的阅读方式,依然可以满足许多安静的阅读者的需求,用想象和虚构的文学对他们的心灵进行慰抚,同时,阅读者也因为文学来完善和丰富他们的人生,更好地认识这个社会和世界。
文学本身的检讨
对当下文学盲目的悲观和盲目的乐观都没有用,唯一要紧的是要写出你的好小说,具有品质追求,符合历史召唤,与整个时代保持着亲和力,也保持一点紧张关系的作品。在这个时代,当一个作家的难度远远大于当一个成功的商人和政府官员,缺少喝彩,倍感孤独,时常还因为不能真实直接地表达你心中所想而饱受良心的折磨。同样,他还要从这个充满诱惑的世界中逃离出去,回到常人难以忍耐的孤独寂寞中,并且即使在穷困窘迫时也要保持一个写作者的尊严。同时他面对的是一个什么世界呢?一个混乱的、无序的、吵吵嚷嚷的、是非不明的世界,从中剥离出、分辨出一点点真理。更可怕的是,作家的个体劳动常常会陷入孤苦无助之中,常常会因绝望而放弃努力,为了在幻觉的成功中激励自己,又会变得神经质,让自己丧失掉平静理智的心态。他还要躲避外国作家、前辈作家、同辈作家、同地作家的光芒,一些伟大的先辈作家和同辈作家、同一地的作家的光芒太过刺眼,会让他觉得没路可走了,该写的都被他们写尽了,各种风格都试过了。由此引起的自卑只会让你在漫长写作的途中,挣扎煎熬自己的神经。如果你没有这种抗煎熬能力,你就完蛋了。要么离开这个行当,要么成神经病。
另外一点,文学创作是没有量化标准的,不像其他行当。刘翔跑了12秒88,他是冠军,罗伯斯跑了12秒87,对不起,你刘翔就歇菜了,听说现在刘翔的广告收入缩水了百分之七八十。文学却不是这样。一个没有标准的行当很难让你获得承认,一个业余作者写了一个哪怕是能得诺贝尔奖的小说,可谁给你出呢?就这么残酷,这也是对你进行一种看似永没有尽头的煎熬。作家又是要面对永恒的东西的,永恒的东西比如死亡又是许多人不愿面对的,那些前辈的大师谁没有沉醉地写过死亡?打个不好听的比喻,作家就像个解剖尸体的法医或殡仪馆的化妆师,他要直视死亡,给死亡一个说法。比如我写的神农架系列小说中的《豹子最后的舞蹈》、《松鸦为什么鸣叫》、《马嘶岭血案》等。只是因为我把死亡写得不那么恐怖,赋予了它更多的哲理,更多现实生活的血肉,更多的诗意,更多的思考,更多希望和暖意。当然永恒的东西还有爱,爱与死可能同时并存在一个作品中。但是生活是残酷的,充满血腥味的,这不能不正视。
对文学的体会
对当代文学,我想以我自己的经验,一个过来人的一些想法,与大家交流交流。
一是,小说要真一点。我深深感到小说的虚情假意还不只是在主旋律作品这一块,当然电视剧更甚。我已经在许多个场合的演讲中说到了文学虚构的危机,并且十分赞同美国批评家米勒的一系列观点,认为虚构和谎言的确是靠得很近的,弄得不好,一部作品就会谎话连天。马尔克斯这么说过:文学作品中的谎言要比现实生活中的谎言更加后患无穷。我的小说有一些魔幻的内容,但我力求真诚,真实,在《松鸦为什么鸣叫》中,我写的那个伯纬没有任意拔高,这个人物就是一个普通的山区农民。难道一个农民就不可以成为英雄吗?就没有菩萨心肠吗?大家可能记得北岛有一句诗:我并不是英雄,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个人。我写的就是一个农民怎样做一个人,一个善良的人,如此而已。有评论注意到了我这种写法,这在过去没有这么写过。一个背着同伴尸体的好人,一路尽是抱怨,过去也没有作品这么写过。另外的真实就是要把生活的环境写得真实,山区乡村不是世外桃源,就是充斥着一股畜便味,农民就是穷,穷得惊心动魄,必须向这个社会报告真实的情况,还有生活细节的真实。我感觉这是我们文坛非常稀缺的,为了追求真实感,我花了相当的功夫思考,证明读者是喜欢真实的东西的。当然,这要冒风险。
二是,小说要重一点。现在的小说太轻,分量太轻,不足以震慑读者,而其他传媒却可是重磅的新式的武器。如果文学作品没有厚重感,没有令人惊恐的内容,很难在这个世界发出自己的声音。好莱坞文化成为了主宰中国的文化消费,而大导演们也开始学起了美国,动辄大片巨片,其投入惊人。在十年前,张艺谋、陈凯歌都是改编小说拍电影的,后来的大片没有一部是来自小说。小说在他们心中已失去分量。但是厚重、沉重并不等于血腥和暴力。我在写《马嘶岭血案》时,只是想到重一点,再重一点,以我对社会两极分化等问题的思考,唤醒社会的麻木。这一定要是一个警世小说。这个作品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评论界认为振聋发聩,但也有人说写得太过血腥,下手之狠,当代文学中罕见。我写的是两个农民挑夫杀了七个人包括大学教授和博士的故事。这个小说即将拍成电影,请大家拭目以待。
三是,小说要密一点。这是个技巧问题。现在的小说太稀疏,水分太多,缺少密度,叙述不是密集的。就像打仗,在攻占山头时,先要用密集的炮火压住敌人,让他们没有喘息的机会。写小说就是攻打山头。现在小说的节奏非常之快,这与时代的审美趣味是合拍的。当然,也有一些当代作家对此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缺少这么一种本事,就是使小说浓稠、节奏紧逼的本事。这也是当代小说之所以对读者缺少吸引力的一个原因。我对我自己的要求,就是要让小说有密度,精粹,凝炼,像诗对语言的吝啬一样,密集的情节,精巧的语言,让读者在阅读中跟你一起颠簸,一起奔驰,让他们感觉到畅快、淋漓。
四是,小说要野一点。我当初为什么要到神农架去挂职,而今天为什么又要到荆州去挂职?目的只有一个,使自己离泥土和人民近一点,使我的笔下野性、野气一点。我喜欢坚硬的生活,同样要表现它们,可现在的小说写作太过舒适、轻松、闲适,连语言也蔫巴巴的,小心谨慎的,有气无力的,完全没得到大地的滋养。再说小说要保持它鲜灵狂放的野性,保持它强悍的生命力。
当代社会特别是全球化、市场经济,这样一个在某些方面还是一言堂的、缺少自由的社会里,知识分子特别是作家,心灵是充满着痛苦和悲愤的,还有无法解开的迷茫。走向民间和田野,或者说荒野。在那里,我们可以让精神裹上泥土,承接雨露的滋润,让我们所渴望的东西在田野上栽培和生长,灵魂得到安慰,肉体得到休息,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人获得他应有的尊严和感知能力,作品获得它的强健和真实性。
我们的文学需要一种健康的、向上的、具有提升人的精神品质的文学。我想诚挚地告诫一些作家特别是青年作家,小说虽然是虚构的产物,但仅有虚构的能力是远远不够的,作家是属于大地和原野的,保持你的野性和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