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中年男教师，在某县初中工作，非常优秀，无论其英语教学，还是班主任工作，都可以用“出色”来评价。我俩是非常好的朋友，他常常给我聊他的班主任工作，聊他和学生的故事，当然，也聊他的一些苦恼。

有一次他告诉我，他学校有一些老师收取家长钱物已经不再偷偷摸摸，能够收到家长的红包，竟然成了一些老师之间互相炫耀的话题。每年九月，办公室里老师之间就会互相问：“这次教师节收获还大吧？”“怎么样？你班的学生家长还算懂事吧？”我这个朋友听得难受。他还亲眼看见过这样的场面，一个“差生”又犯错误了，班主任将孩子叫来站在办公室“反思”，然后通知家长到学校来。母亲来了之后，把班主任叫到一边塞给一个红包，然后班主任便训斥学生几句便让他回教室继续上课。就这么一个红包，家长就把事情“摆平”了。

这位老师告诉我：“也有家长给我送这送那，还有家长请我吃饭，不是我有多高尚，而是我心理素质不好，总是心虚，不敢接受。这样也好，我心里踏实。但因为这点，我在同事中很是孤立，甚至还有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是‘圣人’，甚至有人讥讽我‘假正经’，‘装什么呢装’。”

他的女儿正读高三，还有两个月就要参加高考了。女儿成绩不是特别拔尖，属于那种“踩线生”，可上可下。我这位朋友急得不行。最近去参加女儿的家长会，他也给班主任塞了三千块钱的红包。我听他说这事儿后，问：“班主任收了？”他说：“怎么可能不收呢？”他又叹了口气：“其实，还有两个月了，这三千块钱能够起多大作用呢？但好多家长都送我不送怎么行呢？送了总归没有坏处。”

我心里极度悲凉，为他。面对自己的学生，面对自己班上的学生家长，他的自律几乎到了“洁癖”的程度；可是面对自己女儿的老师，他也不得不遵循“潜规则”。

他业务那么优秀，可是多年来总是评不上高级职称。今年又到评职称的时候了。昨天，他给我打电话说：“我想了一夜，还是决定给教育局局长送五千元红包！”我再次吃惊：“你送得出去吗？管用吗？局长会收吗？”他说：“我有一个铁哥们是局长的表弟，是他建议我这样做的。只要通过我这个铁哥们送，局长应该不会拒收。我这朋友对我说了，他表哥胆子小，只要收了就不敢不帮忙。”

我再次感到无比悲凉。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

这个社会已经扭曲。什么时候我们的国家成这样了？我甚至想到自己从教三十年来是不是“亏”了。

当然我不会感觉自己“亏”了。三十年来我可以无愧地说，在和历届学生家长的关系上，我是清白，是干净的。不是说我绝对就没收过家长的任何礼物——恐怕谁都不敢说绝对没收过礼物的。我收到过的不多的礼物礼物无非就是水果呀茶叶之类的，最贵重的礼物是曾经有一位农村学生的父亲给我拎了一只鸡来。这位父亲为什么会给我送鸡呢？那是因为她女儿突发阑尾炎，我夜里将这女生背上在半山坡的医院，后来以女孩父亲的名义在手术单上签字。这位父亲感激不尽，所以给我拎一只自家养的鸡。即使如此，我也通过各种方式“偿还”给我的学生。比如，为什么每一个学生的生日我都要给学生送礼？比如钢笔呀，书籍呀，等等，有的学生考上大学，我还送他被褥呀床单呀旅行箱之类，因为我想通过这种方式还债。这点，在我的《爱心与教育》上有很多故事。和历届家长相处久了，他们也就理解我了，再也不送我任何东西了。因为他记住了我的话：“你们孩子对我的尊敬，你们对我的尊重，就是给我最厚重的礼物。”

现在在我的书房里，还珍藏着理解学生送我的各种礼物：有80年代学生送给我的自制书签，有90年代学生给我折的千纸鹤……这些纸制品的礼物已经发黄，但在我眼里，永远都是那么鲜艳。每次学生来看我，我都拿出他们当年送我的礼物展示，他们都说：“李老师真是有心人，还保存着这些！”我说：“那当然，这是你们的心啊！”后来我做了校长，很长时间依然担任班主任，而这时候的社会风气已经不比过去了，家长们根据心照不宣的潜规则也“跃跃欲试”或者说叫“蠢蠢欲动”，都被我严肃制止了。所以，最近几年，连给我送水果茶叶的家长也没有了。但我知道他们对我是发自内心的尊敬。我曾对一些老师说：“不要以为家长给你送东西是尊敬你，恰恰相反。他进门拜三拜，出门骂三代！”

当然，不是说家长给老师送礼都是出于违心，也不是说老师收礼都不应该。这里有一个界限：孩子还在你班上读书呢，还是孩子已经毕业？我们不少老师对学生真心付出，家长看在眼里，孩子毕业之后，还记着老师。家长在节日带着土特产去看孩子以前的老师，这种礼物最真诚！老师收下，也问心无愧。班华教授就给我讲过一个小学老师的故事：“有一次我和这位女教师一起在街上，刚好碰见她多年以前教过的一个学生的家长，这家长见了老师，非常激动，非要买一件礼物送给老师。这位家长说，孩子现在都参加工作了，还经常提到小学的班主任！”当时班华教授很有感慨，说：“这位给老师送礼的家长，绝对是发自内心的真诚！”是的，这样真诚的礼物，比黄金还珍贵！

我这篇文章所批评的，显然不是这种“收礼”。

当校长和当班主任都是在不同层面面对同样的诱惑接受同样的挑战。我反正随时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在这位置上企图牟取一点工资以外的物质利益。记得刚当校长不久，一个推销粉笔的人来到我办公室，要我和他“合作”，我说你找后勤主任吧，我话还没说完，他就放了一叠人民币在我办公桌上，说这五千块钱，是“一点小意思”。我当然不要，拿起钱还给他，他居然拔腿就跑。我火了，厉声喝道：“你再跑，我马上报警！”已经跑到门口的他只好停下，我把钱硬塞到他手里。他很尴尬地走了。

后来我把这事告诉我校张书记，他说你傻，你真应该收下的。我说为什么，他便给我如此这般地说了。我听后，真觉得自己没经验，其实我的确是应该收的。以后要“汲取教训”才是。一晃几年过去了。去年年底，又有一个老总来见我，塞给我一个厚厚的信封：“快过年了，这一万元李校长拿去自己买点礼物。”这次我没有拒绝，我想到了几年前张书记给我的提醒，我怎么能拒绝呢？如果我拒绝不是让人家难堪吗？我说：“我收下是可以的，但你给我写一个捐赠书。”他说：“怎么写？”我说：“我说，你写。”我开始口授：“捐赠书  我自愿捐赠人民币壹万元整给成都市武侯实验中学，用于改善办学条件……”他签上名后，我立刻叫来总务主任，当面将这笔钱给他；然后我又叫来办公室主任，将捐赠书给她让她保管。最后我握着老总的手说：“谢谢你！”那以后我乐了好几天：就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就为学校增加了壹万元的资金。于是，我又盼着有人给我“意思意思”，可是，我做校长这么多年，就这么两次。也许有老总觉得我比较正，不敢送吧，可他们哪里知道我在心里呼唤：“你们送来吧，我可盼着呢！”

无意标榜我有多么“廉洁”，更不是炫耀我有多么“高尚”。和我那朋友一样，我也许只是心理素质不好而已。有一次我在某网站论坛看到许多网友骂校长：“现在的校长哪有不贪的？”我一言不发，怕暴露身份被“群殴”，但我在心里想，我一定要为校长这个职位争气！以前常听说要买官卖官的，我真的不相信，至少觉得那些可能是传说，如果确有其事也肯定有夸张。但后来，我熟知的一个校长垮台了，其罪名之一正是买官——为了这个重点中学的校长职位，她“投资”了20万元！既然是“投资”那当然就得有“汇报”。这“回报”从何而来？大家可想而知。终于她因为腐败而锒铛入狱。但是，还有没有至今没挖出来的那些“投资者”呢？说不定还被老师学生每天满怀敬意地“校长”“校长”地叫着呢！

我至今认为，决不是所有老师都会收家长的钱物，我绝对相信不少老师一直坚守着良心，抵御着诱惑。但是，却有一些老师已经钻进了钱眼儿，热衷于收取家长各种名目的钱物。我敢说，这样的老师还绝非个别。这种行为已经严重败坏了教师声誉，也把教师自己的尊严剥夺得干干净净。最可怕的，还不是这种现象的盛行，而是当事者和旁观者都认为这愈演愈烈的一切是正常的！我不止一次听一些老师这样说，也不止一次在网上见到这样的话：“我们当老师收点礼算什么？比起那些贪官，我们算是干净的了！放过那些巨贪而揪住我们这些老师，简直就是欺负弱势群体！”有时候我在想，人人都痛恨腐败，这种“痛恨”其实是“痛恨”自己没有机会腐败。那些骂贪官的人，一旦有了一官半职，甚至连“官”都谈不上，也就是一个一点职权的办事员，或者比如说就是一个能够决定孩子成绩的科任老师和能够给孩子写毕业鉴定的班主任，一样可以不择手段地做着自己曾经咬牙切齿咒骂的行径！老百姓也不一定都真的痛恨贪官，只是痛恨贪了钱只顾自己而不分点给下属的贪官。如果一个贪官贪了一千万然后拿出一百万分给下属，他肯定受拥护。而一个廉洁的清官，表面上大家都说他好，其实心里可能在想，有什么用啊？你倒是得了“清廉”的名了，可我们什么都没得到，跟着你有什么搞头啊，没意思！

所以我夸张点说，现在的中国正进入“全民腐败”时代。

这篇文字注定是要得罪一些老师的，但我坚信它同时会赢得更多老师的共鸣。我越来越觉得教育是一种悲壮的坚守。在现行教育体制下，我们很多时候不得不在良知与现实之间进行艰难的抉择。教育，这个特殊的职业，让我们不得不放弃许多必须放弃的，而坚守一些必须坚守的。其实，现在中国许多学校的老师，特别是农村学校包括贫困山区学校的老师们，每天都这样坚守着。

坚守的防线，就是我们的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