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我希望小学老师写教育故事，老师们非常积极。这几天小学老师陆陆续续交来他们写的故事。

Z老师写的《买卖风波》引起了我特别的兴趣。她发现班上有学生私下买卖东西，没有简单地批评，而是以此作为教育契机，开了一个班会课，让孩子们把自己不用的东西拿来，进行了一次公开的“商品交易”，在这过程中引导孩子懂的规则，懂的公平，懂的诚信，等等。

我把Z老师请到办公室和她谈心——其实就是聊天。我说：“首先不是因为你写的好，而是因为你做得好，我才被你感动了。你善于将一件突发事件转化为一次教育良机，这点特别值得赞赏。这也是我比较擅长的。所以有共鸣。”

我请她给我详细说了处理这件事的经过。然后我打开我的笔记本电脑给她我对她文章的修改：“这次我收上来的文章中，你这篇写得最好。当然，我重复一遍，你首先是做得好。不过，你看，开头这几句是没必要的，你无法就是说明你放学了，而不是说在什么地方和孩子的告别的。这里可以简略一些。我是这样给你改的……”

然后我指出了文章最大的不足：“你前面写了那么多，可是班会课本身却写得很略，你可以讲班会课作为重点，再充实一下内容。”

她说到班会课的反响不错，收到了效果。她特别说到，一个男孩在作文中说，这次交易的商品大多是饰品，而不是书籍，他感到遗憾，他希望下次交易能够有书籍，这样意义更大。

我说太好了，你可以再开一次班会课，专门让孩子们带书来“交易”，这样就把书香班级的建设结合起来了。

“活动继续开展，你的故事也可以继续写下去。”我说。

说到班上的孩子，她特别提到一个让她头疼的男孩。这个孩子家庭特殊，爸爸游手好闲，妈妈因此而出走，至今下落不明，孩子因此没人管。成绩差，习惯不好，怎么教育也收效不大。一次Z老师批评他的时候，他居然说：“把李镇西叫来，我给他说！”

我一听，乐了：“好，我找这个孩子谈谈。”然后我鼓励Z老师：“这个头疼的孩子，就是你的研究对象。你可以跟踪她的变化，并把过程记录下来。重要的不是他后来有没有成功，而是你和他打交道过程中的感受、思考，包括你的困惑，以及研究，等等。这些都是你的成长。”

第三节课的时间到了，Z老师要去上课，我问什么时候请这个孩子比较好，她说现在就可以。我说，那课不就给孩子耽误了吗？她说不要紧，我下来给他单独补。

Z老师走了。不一会儿，一个男孩被一个女孩推了进来——那男孩显然很紧张，不愿意来我办公室，所以Z老师专门请了一个女孩“押送”他。

女孩将男孩推进来之后，便走了。看着神色慌张的男孩，我指着我办公桌对面的椅子温和地说：“请坐。”

他不坐，说“我就站着”。我再次说：“请坐，还是坐下吧！好吗？”

他依然不坐。我笑了：“既然进来了，那就是我的朋友。哪有不让朋友坐的？如果你不坐，那我也不坐，我们都站着，这样才平等。”

听我这么一说，他慢慢坐下了。

我问：“是不是很紧张啊？”

他点头，说：“非常紧张。”

我又笑了：“紧张什么呀？是不是因为被叫到校长办公室，你就紧张？”

他说：“是的。”

“咦？不是你要和我谈吗？”我依然笑眯眯地说。

他的表情有点诧异。

“我听说，你说让李镇西来个我说。所以我就请你来了。”我说。

他说他记不得这句话了。我说：“不要紧，反正你又没犯错误，怕什么？校长有什么可怕的？我又不会批评你。再说了，我找你本身就是随便聊聊。这学期我来这里做校长，找了好些同学了，问他们的学习，问他们对学校的建议，今天找你也是谈这个的。”

他的表情显然放松多了。

我问：“给我说说，你觉得你们六（3）班怎么样？”

他说：“有几个同学老欺负我，打我。”

我说：“谁呀？告诉我，我帮你忙。竟然欺负我的朋友！”

他说了几个名字。我说：“好，一会下课我就去警告他们！”

我又问：“班上有没有你佩服的同学呢？或者说，你追赶的目标呢？”

“没有。”他说，“我就把自己作为目标。”

我说：“超越自己当然好，但也要看到别人的长处，向别人学习，把别人当做追赶目标，这样你的进步会更大。”

他说：“因为我自己不好，所以我想超过自己。”

这话显然没逻辑，但我还是说：“超过自己，和向别人学习不矛盾的。”

我又问：“你有什么优点吗？”

他说：“没有优点，缺点倒是不少。”

我又笑了：“不可能没有优点！哪有没有优点的人呢？”

他说：“我真的没有优点。”

我问：“你喜欢你的老师吗？”

“喜欢。”

“最喜欢哪位老师？”

“我最喜欢Z老师。”

我问：“为什么？”

“Z老师对我们很好，很爱我们，而且对同学很公平。”

我说：“这不是优点吗？你很尊敬老师，很爱老师，这就是你的优点！”

他说：“这怎么叫优点呢？”

我说：“怎么不叫优点呢？的确有学生不尊敬老师呢！你这么爱你的Z老师，我都很感动呢！”

他已经完全没有了紧张，和我侃侃而谈起来。他主动给我说起了他的家庭，说妈妈嫌爸爸不会挣钱，便出走了，到现在也还没有音讯，不知道哪里去了。

我问：“那你平时在家就你和爸爸？”

他说：“还有奶奶。我们三个人一起住。”

我问他爸爸做什么的，他说：“开野猪儿，就是野的。”

“野猪儿”是成都方言，就是黑出租车。

我问：“你想不想妈妈？”

他说：“不想，她都不管我了。”但说的时候，他的眼圈还是红了。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我让他坐在长沙发上，我也离开办公桌，和他一起坐在长沙发上，我拉着他的小手，沉默了一会儿。

我换了一个话题，说：“你刚才说你有很多缺点，都有哪些缺点呀？可以给我说说吗？”

他说：“我不爱学习，就想玩。玩的时候，就不想作业。”

我问：“你的成绩怎么样？”

他说：“以前还行，现在不行。我的语文和数学还将就，但英语不好，我听不懂。”

我对他说：“和别人比，你的家庭有些特殊。这对你既不好，但也有好的一面。说不好，是因为你妈妈出走了，你没有妈妈关心，但我说也有好的一面，是因为这能磨砺你。”我一下觉得这话很空洞，他也不一定能听懂，于是，我举了一个例子说，“告诉你，我有一个妹妹，在17年前就失踪了，也是不辞而别，留下一个儿子，当时才五岁。后来我也是经常这样对他说，你没法靠别人了，只能靠自己。现在，他也有了工作，算是有了出息。我想说的是，如果你家里条件很好，也许你会依赖，反正有爸爸妈妈，现在你无法依赖任何人，只能靠自己。如果你现在学习不好，以后你工作都没有，怎么养活自己？”

他听得很认真，我继续说：“我送你四个字，四个字是我经常给我学生说的，那就是‘战胜自己’。你的内心深处有两个我，一直在打架。一个是勤奋的我，一个是懒惰的我。每次面对作业，这两个我都在打架，只是对你来说，经常说懒惰的我占了上风，所以你就没完成作业。现在你就要尽量让勤奋的我占上风。你说你喜欢玩，玩什么呢？”

“也没玩什么，反正不想做作业。”他说。

“打电子游戏吗？”

“有时候也打，但我也不是特别喜欢打。”

我说：“适当打打也可以的，但千万不要迷恋电子游戏，一旦痴迷，那等于是吸毒。”

我又说：“你现在可能学习上有些知识欠缺，但小学的知识有什么难的，只要加油，只要多花工夫，完全可以补起来的。英语嘛，无非就是多读多记，关键是你要下功夫。”

他不住地点头。

我接着说：“你那么喜欢Z老师，那就一定要听Z老师的话。不要再缺作业了，好吗？”

他说：“好。”

尽管我不敢保证他从此不再缺作业，但我绝对相信他此时是真诚的。

他完全放松了，话也多了起来，给我谈他的苦恼，谈他的爸爸、妈妈和奶奶（涉及隐私，这里不便公开），我呢又给他谈了学习方法，谈善良，谈童心，谈关心集体……

最后我说：“我们是朋友了，以后你有任何困难，可以直接找我！对了，欺负你的那几个同学，一会下课我就去找他们。”

他说：“不用了，他们这几天也没有打我了。”

我说：“你看，你这么宽容，又是一条优点！”

他又笑了。

我掏出一个棒棒糖，递给他：“你今天这么信任李老师，什么都给我说，我送你一个棒棒糖表示感谢！”

他不好意思，说不用不用。

我把糖按在他手心：“还给我客气，呵呵！”

接过棒棒糖，他说声“谢谢”，然后我送他出门：“再见！”

“李老师再见！”

我没指望他从此就“改邪归正”——顽皮学生的转化哪有那么简单？但是，能够给他心灵一点温馨，此刻我也很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