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没怎么考据，一切仅凭主观臆断写成。如有疏漏，请带着宽宏大量的心予以指正，谢谢】

（一）

这是个以捕鱼为生的小村子，独特的驾独木舟捕鱼的技术代代相传。

老村长说，永远要对海洋怀有敬畏之心。

这句老话，我们一群孩子对它听得很熟，背得很熟，偶尔还复述它来教育更小的孩子，好长长自己身为小大人的威严。但我们心底，对这句话都是不以为然的。


（二）

在我眼里，大海是我的工具，我的垫脚石。

我父亲是熟练的独木舟驾驭者，而他把平生绝学又教给了我。他说我很有天分。

我现在还小，海边一个大浪打来，就能把我打个趔趄。但等我长大了，划船的功夫练好了，到时候——

我看着父辈们在浪花里穿梭的矫健的身姿，看着在渔网里闪烁的银色的鱼，想象有一艘船上坐着的是未来的我，不禁有点陶醉了。

敬畏大海？我现在是害怕你没错，但这只是因为我不够强。总有一天，你会臣服于我的脚下，然后成就我的英名。

等我比你强了，我就不需要敬畏你了。我会征服你，做你的主人。

你等着！


（三）

父亲说他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教给我了。他说话的时候，脸上带着自豪的笑容。

这一定是因为刚才那副画面打动了他——他看到我是如何高高乘在数米高的浪尖上，稳得就像坐在家里椅子上一般；突然，我的小船沉入浪底，又猛地钻出水面，利落得就像一柄银色的刀。

海水是我的朋友。不，应该说它是我的仆人。它随着我船舷的到来而为我分立两旁，簇拥着我，举起我，最后安稳地护送我来到岸边，来到村民们的欢呼声里。

他们说从没见过谁驾船驾得这么好，仿佛神灵下凡一般。

时代变了。我想。今后是年轻人的时代——是我的时代了。老古董们啊，你们畏惧改变，畏惧探索，畏惧挑战新的技法，因此你们才始终是大海的奴仆。

你们没有做到的事，我会做到。

我才是大海应该敬畏的人。


（四）

我的船碎了。

昨夜，我遇到了暴风雨。一般的风雨不足为怪，但这次的狂风暴雨，用老人们的话说，就是我能活着回来都是个奇迹。

我裹着毯子，无法抑制地抖着。我困极了，累极了，但我睡不着。一闭眼，眼前就是那高墙一般的、黑压压的浪。

四面都是水，黑色的天和黑色的海混成一片，没有一点光亮。

就在这一片混沌的漆黑中，我被巨浪翻卷着，蹂躏着。平时温和而顺从的水，此时像利刃一般划破我的衣服和身体。我试图挣扎，但每一次拍击和脚蹬的动作，只会换来更强的反作用力，让我被卷得更远、更深。我试图呐喊，但震耳欲聋的雷声和风雨声让我的喊叫稍纵即逝。水更是由我大张的口直接灌进我的喉咙，让我喊不出声，让我无法呼吸。我反射性地呛咳，但只是喝进更多的水。

那味道我可能一辈子都忘不了。又苦又咸，冰冷刺骨，却又灼得人热辣辣的。

我的意识模糊，内心的某处却清醒得奇怪。

我想，这不是人间。这是地狱，我见到了地狱。海向来的温顺只是个假象。它平时是只温顺的小羊，但给予一点契机，它就能摇身一变，伸出利爪和尖牙，成为世界上最可怖、破坏力最强的魔王。

我在失去知觉之前想的最后一件事是：

这个世界骗了我。


（五）

村长来看望我。

我说，我不愿再出海了。

村长转头看着窗外宁静的海面。

我很想大喊：不！不要看它！你为什么还能那么心平气和地看它？！这美景只是个假象，你不知道它的凶险，你不知道我经历的人间地狱！

村长慢慢地开了口：要对大海有敬畏之心啊。你现在懂了吗？

我不由得感到愤怒。敬畏？有何可敬？那疯子一般的滔天巨浪，那癫狂的破坏力，那视生命——我的生命——为无物，把我千锤百炼的身体如同蝼蚁般玩弄的，那份漠视感！它是我们的敌人！

一想到我曾经的轻狂梦想，我只想苦笑。是我以前太天真了，以为大海会对我网开一面，因我严于锻炼自己的肉体、勤于磨练船技泳技，它就会眷顾于我；因我在阳光明媚的好天气，玩水玩得比村里人都要好，它就会臣服于我。呵，我错得多么离谱啊。在巨浪推搡下的我，和一片落叶并无区别。世界上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对大海也毫无区别。大海的性格，是令人胆寒的、一视同仁的冰冷和漠然。

村长见我不说话，又说：像你昨天经历的风暴，村里的老人以前都经历过。这不是什么稀罕事。像这样的风暴，不在此处便在彼处。全世界的海水，从来没有一刻是处处都平息的。大海就是这种东西——翻卷和破坏是它的本性啊。

听懂了老村长的话，我发抖了。大海并不像我想的那样是个偶尔打瞌睡的猛虎，在打瞌睡的时候我还可以去给它捋捋毛。它无时无刻不在发怒，它的本性就是嗜血的暴君，没有血简直无法生活。只不过有时，它滔天的怒火没有倾泻在我们这里，我便以为它是平和的了——多么愚蠢！多么自不量力！

既然你们都经历过，为什么你们还能以大海为邻，以大海为生呢？为什么你们还能笑、还能希望、还能把技巧与期冀一起传给下一代的我们呢？

那你们得比我强大多少啊！

我突然觉得自己好渺小。我的胆识，连终日在岸边为村民修船晒网，从没下过海的瘸子都不如，而我居然一直在取笑他！

我无法驾驭这片海洋，这片丑陋又凶恶的东西。

我不愿再出海了。


（六）

我离开村子，到一个内陆城市打起了零工。我做得并不好，总被工头骂。这也难怪，因为我一辈子除了学驾船，几乎就没学过什么别的了。

时间能治愈一切。虽然城里的生活很苦，但终于，我不会再一提到海就浑身颤抖了。在电视上看见海，我的眼前也不会闪现那噩梦般的景象了。

尽管如此，我觉得我的心被挖空了一块。

大海一直是我的信仰。从儿时起，我的梦想、我的追求、我所有努力的目标，都是它。但一夜之间，梦崩塌了，赤裸裸的现实如同犬牙一般突刺出来。大海并不是我的朋友。大海从来就不是我的朋友。这不是大海的不对，是天真地认为能和它做朋友的我不对。因为，大海从来就是这样的啊。

我的信仰无处安置，只能空空地悬在那里。


（七）

城里我结交的最好的哥们，说下个假期要拉我一起去潜水。戴氧气瓶，去看珊瑚礁，他说。

一阵恐慌包围了我。我结巴着向他解释我怕大海，并反复告诉他我经历的惨剧。他耐心听着，表情并没特别随着我的语气变化，有时候反而露出一丝笑意。

幼稚，我想，你和我以前一样幼稚。你不知道大海是多么可怕的东西，它的本性就是毁灭一切、吞噬一切。美丽的波光和温暖的浅浪都只是假象，在假象背后，是会给人带来永恒灾难的、绝对的破坏力。对抗它完全是徒劳，试图驾驭它更是无稽之谈。

而我，我算是看透了。我不会再去招惹大海了。

哥们笑笑，说：那我给你订个位子，到时候你不愿意来就算了。


（八）

鬼使神差地，我还是去了。

工作人员为我戴好氧气瓶和面罩，穿上鸭掌。我从未穿戴过这些东西，僵直地任由他们摆布，头脑一片空白。

潜水是要后翻入水的。在短短的、向后倾倒的一瞬间，一种求生本能一般的恐惧突然摄住了我。我想要大喊：快救救我啊！一旦我被这个猛兽吞噬，我就——

咕咚。

水下出乎意料地安静。由于水的阻力，我无法动得太快，一切便也好像随之慢了下来。海草和软体动物们缓缓摇曳，五颜六色的鱼群像浮在空中一样轻轻围绕在我们身边。阳光透过海面射进来，美得像天堂。

不行。我提醒自己。别看现在大海这么美，它是会吃人的。这只是假象，假象。

大家潜了一会儿水，往略深的地方游去。我不经意地抬头一看，海面上正掠过一层层的波浪。我盯着波浪看，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过了几秒钟我才反应过来，虽然海面有浪，但我们所处的位置的海水并没有跟着一起动，而是依然保持着平静。那么纤细的热带鱼、珊瑚和海草，只需一个浪花就能把它们拍碎似的，但它们一直在海底安居乐业，完全不受海面的风浪影响。

工作人员招呼我快点游过去，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没太想明白，但我隐约觉得，可能自己错怪大海了。


（九）

回来之后我去了间网吧，查了查资料。的确，即便海面惊涛骇浪，海面以下几米，就又是平静祥和的世界了。动荡不安的海面，其实波及不了大海多少区域。

这么说来，一开始认为那平静的水面就是大海的我，是幼稚的。但认为惊涛骇浪就是大海的我，也是片面的。在充满戾气和杀气的大浪之下，是一个平静的、独立的世界。这个世界里的住民，不关心海面上的生死搏斗，它们组成了自己的生态圈，经营着自己的水下生活。

随着查阅资料，我发现，大海是一个复杂度远超我想象的东西。看似平静的水下世界，其实也有暗流，是水面上看不出来的。还有更可怕的海底地震和海底火山，发于千万米的海床之下，一直波及到水面之上。比起它来，只在海面的皮毛上兴风作浪一阵子的暴风雨，实在是小打小闹。

我又找了一些视频看，是外国人拍摄的记录片。这些东西，村里的乡亲肯定做梦都想不到吧。从中，我看到了巨大的鲨鱼和鲸鱼，看到了长相奇特的深海虾蟹，看到了人眼观察不到的微生物。我还看到了食物链和生态系统，看到了气候变暖与冰盖融化，看到了现代化捕鱼对生态造成的破坏。

越看，我的疑问越多，每寻找一个问题的答案，就会引出更多的问题。当我终于从无穷无尽的视频和网页中抬起头的时候，我已经忘了我是个曾对大海有深深恐惧的人。不止如此，我自己的事都似乎变得不重要了。对这个无穷无尽的、覆盖大半个地球的物体，我的心中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我对它的感觉：

敬畏。



（十）

我回到了村子。距离我离开，已经过了十年了。

我带了一批城里人来，他们打算在村里推广现代化的捕鱼工具。如果发展得好的话，在不久的将来，那种巨大的、狂风也无法掀翻的、像钢铁城堡一般的船，也会慢慢停靠过来吧。

看着夕阳下的大海，闻着熟悉的海风的味道，我想，可能我还是爱着这片大海的。并非是它离不开我，而是我离不开它啊。

既然我打定主意要长期在这里生活，我就要接受大海的全部——它的美，它的恶，它的风向多变，它的性情不定。我无法阻止暴风雨，但我可以慢慢学着避开暴风雨。最终，我不是要驾驭它，也不是要被它压垮，而是尽量和它和平共处，利用它能为自己所用的一面，在索取的时候不忘感恩，也时刻牢记我对于它是如何渺小。

我不再给别人讲我海难的故事了，也不再抱怨大海之恶了。别人问起我对大海的看法，我也只有一句话：要时刻保持敬畏。

你好老套哦，这句话我都会背了。我的孩子说。

是啊。我说。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