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开开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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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长一段时间里,绿皮火车的硬座票是不对号入座的。也不是故意不对号入座,是票上压根就没有座位号。比拇指大不了多少的硬纸卡片上,只有票价、日期、出发地和目的地,以及几日内到有效的字样。
上了车,哪儿有空位坐哪里,遇到熟人就凑一起,围着小餐桌打扑克啃猪蹄喝小酒闲扯淡,一路甚是惬意。平时怎么都好说,一旦赶上过年过节、学生开学放假,那就要了亲命了——座位全靠抢,拼的是速度和力气,以及一点点的运气。
牙林线,全长四百多公里,一条铁路串起大大小小二三十个林业局,交通出行主要就靠这一天一趟的绿皮车。火车朝发夕至,运载着散落在铁路沿线小镇上的人们每天进进出出。走亲访友,看病办事,没有这趟车,实在难以想象林区人的生活会变得多不方便。
因为从小就坐火车,我曾经习以为常地认为,有人的地方就有火车,铁道是能通到全国各地任何一个角落的。直到上大学后我才惊讶地发现,原来还有那么多地方没通火车!这才知道,我们那里之所以再小的地方都有火车,主要是为了运输木材用。牙林线的前身是建国前老毛子为了抢我们的森林资源建的,建国后,国家为了开发大兴安岭又继续扩建,林区人才有了如此方便的交通工具。
方便归方便,挤的时候也是真的挤掉脑袋,各个林业局的师资力量有限,成绩好一些的学生都会考到牙克石或海拉尔市里读高中,这就造就了每年三月份和九月份的开学季,乌泱乌泱的学生军团大举攻占绿皮车的盛况。一个年级四五百人,一个学校就是一千多人,更何况这还只是一个高中的人数,除了两大城市的重点高中,还有沿线的根河二中、根河四中、伊铁二中等等。火车只有十几节,一个车厢118个座位,饶是我这数学一塌糊涂的家伙也能估算出僧多粥少到了啥地步……哎呀呀,单是想想脑瓜子都会疼。
始发站或前几站的还好,比如我家阿龙山,从北往南第三站,一般来说车到站时还有空座,但扛不住我家是个大站啊,放眼望去,满站台黑压压的人头,个个摩拳擦掌盯着缓缓驶入站内的火车,身子板儿弱一点的都觉得愁得慌。但是咋整?没整,只能硬着头皮抢。
老火车吭哧吭哧,喘了口粗气似的慢慢停下,列车员不慌不忙打开车门,开启月台翻板,重复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动作。下面的乘客可没这么好的耐性,轰地一下一拥而上,瞬间就将车门围了个水泄不通。那时的站台很低,上车只能踩着车门处窄窄的小踏板台阶,可那个年代出门,哪个不是大包小包啊?背着扛着拎着拽着,可能脖子上还要挂一个,再加上提溜着孩子的,就这样,一个个挂的就像圣诞树,你推我搡地卡在台阶上,大人喊小崽哭,骂人的嗷嗷叫的没心没肺边挤边乐的,真是又着急又生气又好笑。已经踩上去的使劲向前挣,奈何背着的行李袋被夹在身后人群的间隙里,后面的人呢,又只想奋力往上拥,谁还顾得上让出空来解放你的包啊?
别抢别抢别抢!一个一个上!无奈又暴躁的列车员依然重复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吼声:再抢谁都上不来!
可吼有啥用啊?不抢是不可能的,根本没人不抢,不抢就意味着上车没座位,意味着可能要在晃晃悠悠的慢车上站好几个小时,尤其是火车启动前的长长汽笛声,更是会让还没上车的人慌得要死,于是铆足劲儿发动第N轮的冲锋。那么会不会有上不去车的情况呢?后来仔细想想,好像还真的没有,不管停车时间有多短,不管车里车外挤成啥样,最后都一个不落地上来了,也不知道之前一窝蜂似的慌个啥劲。
我通常是在失控般的混乱中被我爸我妈合力推上车的,不光我爸妈推,来送站的同学的爸妈都推,谁不想让自己的孩子早点上车占个好座位呢……所以,看上去满坑满谷的人,其实一半都是来送站的。车开了,大家也就轻松了,送站的完成了任务,上车的也基本都找到了座位,皆大欢喜。
与前几分钟的喧嚣和拥挤相比,火车启动前的片刻安静和车身突然格楞楞剧烈地一震,才让人猛地意识到,离别,又一次到来了。
我和同学把车窗使劲向上推起,看着嘴角极不自然地抿着、随时都要掉眼泪的我妈,还有貌似若无其事跟其他家长聊天的我爸,心里一下子就难受起来。可是车已经静静地开了,车上的人扒窗看着车下,车下的人眼泪汪汪看着车上,最后,就只剩下了彼此眼中越来越小的身影。那个小小的站台,也终于在铁轨绕着山转了一个大弯后,逐渐隐没在缥缈如烟的晨雾里。
我上高中的时候才十四五岁,离家的难过在所难免,可也正因为我才十四五岁,忧伤来得快去得也快,在下一站到来之前,离愁别绪很快就被即将见到同学的兴奋给替代了。
牙林线上的各个林业局都间隔不远,火车平均走个二三十分钟就要停一次,所以速度总提不起来。因为慢,这趟车曾被林区人戏谑为“路上遇见个厕所都要停”的老牛车。不过,慢对于学生们来说完全不成问题,还有啥事能比每到一站就会看到许久未见的同学更让人高兴的呢?新上来的和已经在座位上的,都急切地打量和寻找着熟人,目光刚一相撞就滋儿哇地嚷嚷起来,热情万丈地招呼着彼此,没座位也没关系,挤一挤,搭个边,双人座可以坐仨人,仨人座可以挤四个,或者几个人轮换着坐,连吃带喝,聊聊八卦,打打扑克,简直就是一个嗨翻天的移动大聚会,十个小时都觉得短。
旅途越到后面上车越费劲,早已超载的列车尽职尽责地吭哧吭哧向前进,越来越多的人涌上车。过道上、小餐桌前的空隙、车厢连接处,甚至不大点儿的洗手池旁,都被人和行李塞得满满登登,连上厕所都困难。最神奇的是推着小车卖瓜子花生方便面火腿肠的乘务员,用早已波澜不惊的大嗓门招呼着“动一动,样一样(让一让)”,不管挤成啥样都能在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全然不顾身前身后东倒西歪一连串的抱怨和叫苦连天。
这趟车会挤到啥程度呢?这么说吧,有一次,到了牙克石站,也就是我高中所在地的时候差点没下去车。虽然乘客在不停地下,可通向车门的队伍却似乎永远排不到头,人群挤挤搡搡骂骂咧咧,可往前挪动一点都费了老鼻子劲。眼瞅着车要开了,汽笛声也催命一样再次响起,已经开始有人从车窗慌不迭地爬出去,比逃难的还像逃难的。
咋办啊?我和身边的姑娘慌里慌张地对视一眼,几乎在眼神交换的一瞬间就做出了决定。于是乎,我们两个在家长和老师眼中向来举止端庄又老实巴交的女同学,气哼哼地踩着座椅和小餐桌一跃而上,身子一矮探出窗,手扶窗框再一蹬腿,叽里咕噜地就翻了出去,扑通!连人带包栽栽歪歪落在站台上,刚走出几步,心有余悸地回看一眼,果然,车已经开了……真狼狈啊,但愿没被熟人看见。
回学校一进宿舍,我有个脾气向来不太好的室友正在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骂,一边胡噜着鼻涕眼泪一边收拾大行李包,我纳闷地听了半天才听明白她在骂啥:都他妈挤啥挤啊?这帮死人头也太能挤了,把我爸给我带的罐头瓶子都挤碎了,咸菜汤把我包都给泡了。
家长们总会拼命地给住校生们塞些肉干咸菜糖饼啥的,以此改善改善学校食堂清淡的伙食,大概也是为了给远在他乡的孩儿们延续几天家里的味道吧?嗯……虽然咸菜罐挤碎了是个挺悲伤的事,可是,我们几个为啥觉得好笑呢?真是太不地道了。
图片来源:阿龙山奇葩
与开学离家的惆怅相比,放假回家的心情就完全不一样。尤其像我这种距离最远的学生,更能在车上体会到离家越来越近的兴奋与踏实。当身边的同学逐一到站下车,热闹的气氛渐渐安静下来;当长长的列车穿过呼伦贝尔草原的边缘,慢慢驶入大兴安岭静谧的最深处;当窗外的风景由黑白花奶牛零星散落的广阔平原,不觉间转化为层层叠叠的无边山峦;当烈日高悬的天空变得暮色沉沉,翻滚的火烧云燃烧了森林的上空,远处山脚下的人家炊烟升起……我知道,快到家了。
时隔多年,我仍能清晰地背出途中一连串充满异域风情的站名,乌尔旗汗库都尔伊图里河牛耳河塔朗空阿乌尼……在外人看来断句都成问题的名字,却是我一生都无法忘却的记忆。最喜欢的一个站名叫静岭,每次经过这个站台都会有种奇妙的感觉,像是哈利波特中的九又四分之三,穿过去,就是一个充满未知的神秘世界。
列车时而在两山之间穿行而过,两侧的山体近到树枝常会打到车窗上。为了防止山石滚落,边坡大多数都装了防护网。有个朋友,有次瞪着窗外突发奇想,说:要是现在山顶上有个大狗熊正在呜呜呜地跑,一不小心跑过油子了,一个跟头掉下来,你说是它会掉到防护网上呢?还是咕咚一下掉到车顶上?这个无厘头的问题,居然让我每次乘车经过山间都会不可救药地联想到,一只胖乎乎的大狗熊突然跌落到车顶,一脸惊讶地被拉到远方去了。
列车运行时间调整若干次,然而我到家基本都是在晚上,星光升起的时刻。不知什么原因,火车在进站前总要在偌大的转弯处停一分钟,这个停顿,让早已按捺不住激动的小心脏越发焦灼,站起坐下,坐下站起,最终还是忍不住背起行李早早挤到到车门口等着。也正是因为这个停顿,会让我们一下子就踏实了。是的,到家了。
远方青黑夜色中闪烁的点点灯光,是离开再久,每次见到都会忍不住流泪的家的方向。
回家有件糗事,刚上高中时,一大堆学生放假回家上车都商量好不买票,倒不是买不起,就好像不买票是应该的一样——我们是学生嘛!学生到了期末哪还有钱买票啊?再说我们的父辈年轻时也总逃票啊,我们的哥哥姐姐上学时也不买票啊,我们为啥要买票?不买票难道不是源远流长的传统么?再说我们人多,年龄小,又没钱,法不责众嘛,大不了给我们赶到装猪肉的冷藏车去蹲一会好了,地方还更宽敞呢……总之,一大堆理直气壮的歪理邪说。
不过,我们为保持传统的初次挑战就以失败告终,乘务员没把我们赶到装猪肉的冷藏车,而是赶猪一样把好几十号学生赶到了一个车厢的尽头。哇!不知道是哪个列车员想出的损招,关进冷藏车学生们反倒会嗨翻天,一路上在众多乘客的注视下被呵斥着推推搡搡,一个个被骂骂咧咧地逼着掏钱,真是要多没面子有多没面子,实在太恶毒了!最后,还是一个文弱的男同学解救了大家,他掏出身上仅有的十几块零钱,说我们就这些了,能不能通融一下?大概列车员也知道不太可能从我们所有人身上搜出票钱来,于是乎,一群人灰溜溜地低着头,在列车员恶声恶气的训斥下臊眉耷眼地滚了。
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逃过票,毕竟,颜面扫地的体验太糟心了。而彼时青涩不懂世故的我们,居然没一个人想到要凑凑钱还给那个男生,这让我多年之后每次想起,依然觉得很愧疚。
夏日里,坐绿皮车的人都喜欢把车窗打开,车速不高,扑面而来的风始终带着青草和森林的浓郁气息,让人心旷神怡。大家都喜欢趴在车窗探头往外看,大转弯时,后面的人还能看到前面好几节车厢的人,有的吐舌头做鬼脸,有的喝着啤酒笑嘻嘻,你看我、我看你,像从另一个角度偷窥一个个小格子里的秘密,就很好玩。
当然趴车窗太久也不行,像我这种,一趴好几个小时的,到站后肚子就会胀鼓鼓地岔气,很久都缓不过劲儿。没办法,窗外的风景实在是很好啊,锃亮的铁轨,大片的油菜花田,茂密的松林和白桦林,山间灿烂的野花,镇上的街道和小砖房小土房,院儿里热热闹闹的青菜,高高的天和低低的云。窗外,伸出手能握住风,扣住跳跃的阳光。
我和我姐还是孩子的时候,有次坐车闲的无聊,不厌其烦地对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陌生人使劲招手。反正谁也不认识谁,看着他们各种吃惊疑惑的反应就觉得太好笑了,用我妈的话说,就是招欠。有一次,一个正在远处菜地里干活的老太太看到我们热情的招手之后,居然放下锄头,迟疑地向我们招了招手,激动得我俩一起叽叽嘎嘎地笑了起来。那种被回应的感觉,微妙极了。
更神奇的是,途经下一个镇子的时候,我竟然在停留在拦路杆外等火车经过的人群中看到了我的同学!她推着自行车,正百无聊赖地看着缓缓行驶的列车,我奋力招手大喊她的名字,激动地差点从车窗蹦出去。
就在看到我的那个瞬间,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她高高地举起手,当着无数人的面指着我哈哈大笑,嚷着:诶诶诶!你这个大傻瓜!
与风握手
没有座号的硬座车票
沿途
冬季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