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海的故事
　　山楂是苏铁的女儿，苏铁是许惊蛰的女儿。
　　所以，山楂是许惊蛰的外孙女。
　　山楂从出生到快三岁，几乎从未离开过许惊蛰的身畔。从初到人世的浑身通红小人儿，到爬山爬下，满地乱跑，满世界叫着“闹闹”“闹闹”的混世魔王。
　　“闹闹”是山楂对许惊蛰的称呼，因为刚学会说话时发不清姥姥这个音，所以一直叫闹闹。后来可以正确发音了，因为习惯就一直没有改口。
　　叫闹闹也好，许惊蛰说，还显得我年轻些。
　　许惊蛰为山楂付出很多心血，喂奶、洗澡、唱摇篮曲、哄睡觉、讲故事、教说话、教识字、扶走路……三年内，几乎寸步不离，一刻不让其离开视线。
　　为了山楂，她离开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家，那间老屋因为长时间无人打理，地板都已发霉。
　　她很爱很爱这个小人儿，爱到无以复加。
　　山楂也很爱许惊蛰，整天“闹闹”“闹闹”地围着她打转，像一只小尾巴。
　　早上醒来的时候，第一句先问：闹闹呢？看到闹闹之后，嘴一咧，就笑了；看不到，还是嘴一咧，但哭了。
　　许惊蛰逗山楂，说闹闹以后老了怎么办呢？
　　山楂说：闹闹老了怎么了？
　　许惊蛰说：老了就走不动了，也抱不动你了。
　　这小小的人儿眼圈就红了，走过去抱着许惊蛰说：闹闹，你别老。
　　但是再怎么爱吧，还是要有分离的时刻。
　　谁又能一直陪在另一个人身边一辈子呢？
　　许惊蛰要走的那天晚上，大家心里都很难受，怕山楂知道姥姥要走会哭闹，吃过饭，就哄她睡了。
　　许惊蛰和大家聊着天，聊着聊着，就出去了，半天不见动静。苏铁去卧室里找，轻轻推开门，看见许惊蛰在黑暗中，坐在睡熟的山楂旁边，摸着山楂的小手，一遍一遍地轻轻抚摸。
　　许惊蛰悄无声息地，眼泪哗哗顺着脸颊往下淌。
　　走出房间的时候，许惊蛰的眼圈通红通红。
　　像有心理感应一样，要出发前，山楂忽然醒了，像受了惊吓一样大哭大闹，哭得撕心裂肺，爸爸妈妈怎么哄都没用。许惊蛰将孩子接过来，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一遍一遍地轻声安慰，像抚慰一只受伤的小兽。渐渐地，山楂终于不闹了，可是，这次真的该出发了。
　　大家纷纷穿衣戴帽，准备去火车站。许惊蛰告诉山楂，说闹闹要回家了，你要听话，过几天闹闹就来看你。
　　山楂就急了，尖着嗓子嚎哭起来，伤心极了的那种嚎哭。
　　一边嚎哭，一边抱住许惊蛰的大腿。
　　一边嚎哭，一边拼命去踢许惊蛰刚穿上的鞋子，说你不许穿鞋，你脱下来你脱下来。
　　一边嚎哭，一边又跑来踢我的靴子，说你们都不许穿鞋，你们都脱下来。
　　孩子的世界多简单，好像只要脱下鞋子，就可以阻止分别的到来。
　　然后大家就都哭了，那场景，即使是铁石心肠都不能无动于衷。
　　去火车站的路上，大家都很安静。
　　终于也安静下来的山楂，一直用细细的童声哼唱着闹闹教她的一首歌：大海啊大海，就像妈妈一样，海风吹，海浪涌，随我飘流四方……
　　山楂一遍一遍地唱，毫无意识地唱，跑了调地唱。
　　以至于每次回想起那一晚，总有那孩子特有的哑声唱出的歌，在低低地回绕。

　　二．姥姥的故事
　　我也是许惊蛰的女儿，所以许惊蛰的爸爸妈妈，是我的姥姥姥爷。
　　姥姥去世前，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因病瘫在床上，生活几乎不能自理。人暴瘦，据说在离世前，身体轻飘飘的几乎就像一张纸。
　　在我心里，我姥姥就是集中国传统女性美德于一身的一个老太太，端庄，善良，细腻，有爱心，很受孩子们的爱戴。她也是个很美丽的妇人，在嫁给姥爷时，还有一张非常正式的婚纱照。
　　婚纱照啊！在他们那个年代，是什么概念！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始终记得姥姥在洒满阳光的小院里，把米袋子剪了给我缝布娃娃的场景，她戴着老花镜，银发闪亮，笑容温婉，身后，是一笼子咕咕叫的鸡，还有一大锅冒着热气的玉米。
　　在我走到哪儿带到哪儿的大提箱里，有一双深藕荷色的五指手套，那是我姥姥曾一针一针为我亲手织的。有一次许惊蛰帮我整理衣物时看到这双手套，喉头哽了一下说：你有心了。
　　姥姥生病之后，脾气渐渐变得愈加急躁，到后来，意识开始一点点模糊，不认识亲人了。
　　我因在遥远的外地读书，直到姥姥离世，也未能见上最后一面。而母亲远赴千里，从内蒙去吉林老家，照顾病重的老母。
　　那时我还保有写信的习惯，尤其与父母的书信，大学四年，从未间断。
　　母亲从吉林给我寄信来，诉说生活中的点滴，说到这样一个片段。
　　有一天，姥爷身体微恙，一直低烧不退。晚上睡觉，此时已基本没有常人意识的姥姥，在黑暗中竟一遍遍摩挲姥爷的手，迷迷糊糊中依然带着焦急的腔调，一遍又一遍地问：你好些了没有？好些了没有？
　　她像是喃喃自语，却还是一遍遍低声问着，你好些了没有？
　　而我的母亲躺在黑暗中，不敢发出一点声响，生怕惊扰了他们。白白的月光透过窗子照进来，母亲拼命忍住哭声，泪流满面。
　　母亲给我写信说：哎，人这一辈子啊……
　　省略号后有千言万语，万千感慨。

　　三．麻药的故事
　　我很小很小的时候，病了。
　　于是有一天，许惊蛰拿着我的尿样去做化验。她搭着同事的摩托车，一起去医院。
　　摩托车开得很快，结果在一个十字路口与一辆正转弯的大卡车迎面相撞。摩托车飞了出去，许惊蛰拿着我的尿样也飞了出去，之后便不省人事。
　　许惊蛰被送到医院的时候，有人通知了正在上班的父亲。
　　父亲开着单位的车，一路发了疯一样开向医院。他都忘了车子已开到最大马力，平时要十几分钟的路程，似乎一眨眼就到了。
　　许惊蛰伤得很重，小腿的骨头都断了，本地医院无法医治，要立刻转院去大一些的城市。
　　于是父亲和一群人将许惊蛰固定在担架上，坐火车送她去很远很远的医院。
　　每次回想起那段经历，父亲都相当钦佩地说：你老妈真能忍，一路上十几个小时竟然一声都没吭，一次都没喊疼。
　　父亲说：你要是疼就喊出来。
　　许惊蛰咬紧牙关，哼都不哼。
　　到了医院后立刻手术，大夫给许惊蛰打了麻药，在她的腿骨里打了一根长长的钢针做固定。　
　　那根长长的钢针后来一直在我家的抽屉里，我不懂事的时候总忍不住拿它当宝剑耍，一边玩一边想：这根快赶上我一条胳膊长的钢针，是怎么放在我老妈腿里的？
　　麻药药效散去的时候，许惊蛰的意识陷入混乱状态，她开始胡言乱语，又哭又笑，甚至开始说一些没人听得懂的语言。
　　我的父亲哭了，在事故后的几十个小时之后，他终于忍不住哭了。
　　一生中哭的次数寥寥无几的父亲，哭了。
　　那该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呢？我想想都会害怕。

　　人和人之间，总有这样那样的一种深情，让回忆的人忍不住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