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镇44（长篇小说）

作者：王铎

 

有三个黑人水手，也并排坐在甲板的一侧看光景。他们给人的一惯印象是，似乎生来就只知道干活，不知道想别的事情，更不懂得欣赏眼前的海天美景。他们一旦闲下来，就是伸展四肢，做出那些笨拙难看的样子来。如果不是他们的眼睛左闪右看，人们或许还以为他们是几个投在甲板上的几个人影。

船上的这一切，似乎都尽收在韩国海水养殖专家文德进和他的助手金仁哲眼里。他们站在船舱最高处的瞭望台上。他们这次是从日本北海道采集了被誉为“海中宝石”的札幌刺参，还有青森刺参和关东刺参等等，准备到胶州湾试种的。早在十五年前，他们就在青岛的团岛水域，划定了两千亩海垅田，开始养殖海参、鲍鱼、海螺、三疣梭子蟹、琵琶虾、扇贝、紫贻贝、蛤蜊、石花菜、裙带菜和海带等等水产。这次他们引种的方法，是第一次不用种苗，而是带着成虫，远渡日本海和黄海，回归青岛。在青岛定居这什么多年，他们简直都忘了自己还是韩国的济州岛人。通常，只要是不回到韩国，无论走到哪里，他们都说自己是青岛人。有时，还说自己是西镇人和团岛人。

“樱花丸”号上的生活，就像是一个世外桃源，总是给人以舒适和温馨。大家每天都是在用美丽、华贵、富有、绅士、闲适、事业心、志向、前途、希望、笑容可掬、彬彬有礼和百无聊赖来为人处事，而把贫穷、捉襟见肘、苦闷、愤怒、失望、绝望、举目无亲、一肚子苦水和万里漂萍，都小心翼翼地裹藏了起来。似乎他们都知道什么是人世间最美好的东西，他们也懂得珍惜这些东西。只是他们不会让这些美好的而且是短暂的烟云幻影，从自己眼前消逝。他们要挽留住眼前的一切。他们从心里愿意。

好像是一出大戏就要上演了。只见文德进和金仁哲急匆匆地走下舷梯。而美女船长美智子正引着一位穿黑衣的人，健步来到了柔道垫子前面。在这里，正有一排象牙白的沙滩椅在等待着他们。

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这位美女。你看，美智子身着白色棒球服，头戴棒球帽，精神抖擞地朝那位黑衣人点头微笑，并示意他与自己一起坐定。此时船上的广播喇叭忽然播出了一段轻快的音乐。随后，便进入了正式播出：

“各位亲爱的观光客：由‘樱花丸’号主办的‘日本柔道表演赛’马上就要在辽阔的黄海海面上举行了。现在让我们认识一下本船的年轻美貌的船长——桥本美智子小姐——”

美智子站起来向大家鞠躬，她还朝那个阿根廷小姑娘招招手，做个鬼脸儿。

广播喇叭又响了：“日本资深柔道家、裁判协会的著名裁判 宫本先生，也来到了我们的赛场——”

年过半百的黑衣人站起来，迅速扫视一下现场观众，微一鞠躬，即坐下。

“下面请五位日本柔道运动健将——入场。他们是大日本帝国著名柔道家后矢雄先生和他的四位弟子甘草、半夏、党参和柴胡……”

伴随着后矢雄和四位弟子入场，大家不禁发出了一阵大笑。

“大家不要见笑。后矢先生的这四位弟子的名字，确实都是中国草药的名字。这是后矢先生根据弟子们的武功特点，特意给他们取的名字。过一会儿，大家就会感受到他们各自柔道功夫的特点和魅力。”

一阵热烈的鼓掌，加上一阵期待的欢笑。

“下面比赛正式开始。”

美智子让后矢雄坐在自己的身边，并让那四位身穿黑白道服的弟子都坐定，然后讲话：“各位旅客，在黄海海面上观看日本的柔道比赛，这本身就是奇迹。尤其是我们看到的这几位柔道家，都是即将赴中国青岛去参加‘日中擂台大赛’的优秀选手。今天，由他们来给我们表演日本功夫，这更是非常难能可贵。下面，我提议，让我们再一次欢迎他们，并且为他们鼓掌加油！”

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但在这些观众里，只有一个人没有鼓掌，他就是荷兰醉鬼。因为他一手拿着朗姆酒的酒瓶子，一手握着几片牛肉干，眼睛游弋着，身体摇晃着，他这模样，根本就不能鼓掌。

后矢雄与宫本都脱了木屐，穿着白袜子登上柔道垫子，沿中心线一边站一个。四位弟子，两个白衣，两个黑衣，也都脱了木屐，一边站两个，与后矢和宫本正好形成了十字交叉。

按照柔道比赛的规则，捉对撕杀。第一对上台的是：白方——甘草对黑方——柴胡。只听宫本一声哨响，两人就像是一对螳螂，立即撕抓、抱摔、顶压在了一起。

现场一阵紧张。

那位阿根廷老太太，也把眼镜拿出来了，用手举在眼前仔细地看着他们的搏斗。不时，嘴唇还一抖一抖地，像是在给谁使劲儿：“那个甘草，不能太软，要用力……”

那对西班牙夫妇早已将自己的沙滩椅转过来了，正冲着黑方柴胡。那女士说：“抓头发，抓头发——抓他的头发最管用！”

戴墨镜的男士反讥道：“你以为这是在打架，什么都能抓？这是比赛，不能违规！”

那女士只好朝两位美国水兵微笑着将手一摊，表现出无奈的样子。

两个美国水兵，好像是在主持公道一样，他们一人叼着一只烟斗，面对眼前的撕杀，泰然自若。

道是那五位法国商人坐不住了，他们早已分成了两帮，都在围着垫子乱喊。这边：“甘草，用膝盖压住他的小腿，双臂扣住他的肩膀！扣住，要死死地扣住！”

那边：“下腿绊！下腿绊！下腿——哎哟——”

还没等大家怎么喊，怎么热闹，只听得一声哨响，第一局结束了。

两位选手满头大汗，浑身冒着热气。船上的服务人员给他们递过毛巾来，他们擦拭着，反复擦拭着。只见那甘草随手将毛巾往桶里一拧，汗水哗哗直流。

“好厉害！”这好像是金仁哲的话。因为此时，他一下子想起自己在海垅田里养殖鲍鱼的情景。他当时穿着连体的乳胶衣和水靴，工作时间只要超过两个小时，内衣就全部溻透了！而当他将乳胶衣全部脱下来时，从靴子里，就能够倒出半桶汗水。所以，对于甘草的这一情景，他感到非常亲切。

 

第二局很快就开始了。

这次甘草听了后矢雄的指导，一下手就想来一个抱腿顶摔。可是柴胡对其早有防范。只见柴胡快步向后一撤，甘草在垫子上一个猛扑，没有了着落，自己却在垫子上滑行了两米多远。这柴胡见甘草扑了空，一个骑马式跳了上去，骑在了甘草的背上，这真是胜券在握的时刻。

“好——”

“好呀……”

“摁住……别松手——”

全场的情绪又热烈了起来。你看那两位英国夫人，竟然不自觉地紧紧抓住了自己的裙子。尤其是那位戴“黑南洋珍珠项链”的夫人，竟然还将一角裙摆用牙咬住，神情凝重地盯着比赛。

正在这时，几个日本少年道成了看柔道的行家里手。只听他们一遍遍喊道：

“固定住，固定住，固定住。”

“别心急，用胳膊挟住头，挟住，别动——”

“用头侧顶——”

“翻滚——”

“猛使劲儿翻滚！对，猛使劲儿……翻——”

“哎呀，好了好了！”

“扑他——扑他——”

全场又是一阵抑制不住的大笑，因为甘草一个就地翻滚，将柴胡掀翻了。接着，他又是抱住了柴胡的一条腿，两人肩靠肩、头贴头，牛力相顶！

“好，顶住！”

“不要怕，跟他顶！”

“柴胡加油！”

“甘草加油，加油！”

嘭——

嘭，嘭——

随着现场进入了高潮，船上的摄影记者也发力了，他们的镁光灯在这辽阔的黄海海面上，嘭嘭嘭地不停地冒着青烟。可谁也没有想到，天边的一条灰色的金属带，此时正飞速向这边移动。阳光开始变得柔和了，不像刚才那么耀眼了，风也静止了，空气也凉爽了，仿佛此时的一切，都比刚才更加令人惬意。

看官，只有老航海家会深知此时之危险。因为，越是这样的天气，越是台风生成的天气。你为什么没有感受到风，为什么空气如此凉爽？因为你现在，正处于台风之中心，你正同台风一起，在慢慢地航行。也就是说，只要你航行在大海上，最风和日丽的时候，也就是风暴即将到来的时候。

哎呀，现场太热烈了，连那位阿根廷老太太，也站起来大声叫喊了：“快，使劲——使老母劲——”

只有一个人站在所有人的最后面，好像他是个圈子外面的人。但他也激动，也在替选手用力、加油。可他却是一站三道弯，总在摇摇晃晃。他就是那位荷兰醉鬼。

那位看官说了，在这么紧急的时刻，搏斗正在进行，你提他干什么？看官，你错了。你看他此时兜头打了一个寒噤，啊嘁！他手里的那瓶朗姆酒，早被他喝完了！他抬头看了看太阳，再看看远天急急飞奔的云彩，他明白了！他可是一个老水手，什么风浪没见过？他开始摇晃着朝那两个美国水兵走去，他认为他们一定比他更懂得怎样传达信息。这两个水兵虽说年轻一些，但他有资格告诉他们即将要发生的一切。

 

第二局终于结束了。

一阵微风，一阵让每人都感觉凉爽的微风，迎着船头吹了过来。大家像脱去了一件厚厚的衣服一样，立时感觉出了一阵凉爽！美智子开始吩咐船员给大家分发可口可乐，还有矿泉水。几个日本少年喝得最快，他们一人竟然一口气喝掉了两瓶可口可乐。只等刚刚喝完，他们相互间还没有说几句话，便都嚯——嚯——嚯——地打起水嗝来了，引得那些英国小姐，面面相觑，都觉得他们这种行为有点不雅。哈哈，看官，日本的少年就是这种无拘无束，天性十足，他们快乐着哩！

此时，两位选手各自都用矿泉水浇了一下头发，也稍微喝了半口。紧张的第三局又在一声冲天的哨音中，开始了。

人们重新回到了刚才的热烈场面。

再说那个荷兰醉鬼，摇晃着来到了美国水兵的面前。他说：“朋友，你们没看看这天气，有什么变化吗？”

“什么？”其中的一个抬头看了一眼面前这个身穿破水手衫的家伙，感觉他是喝醉了，没有过多理睬他。

另一个，似乎更烦他，便将后背转给了这位荷兰醉鬼。

“难道你们没在军舰上服过役吗？这天气——”

先前那个美国水兵，看这醉鬼有些火呲呲地，便做了个鬼脸说：“你有事，找船长去——”

他们正说着，刚才还是远天的灰云，现在离他们只剩几海里了，但阳光依然很柔和地投在甲板上，空气中充满了水汽，凉爽的海风一阵一阵地吹来，比刚才的节奏，加快了。

“哈哈哈哈，真叫这甘草给笑死了！真是笑死人了！”美智子正在笑得站不住的时候，荷兰醉鬼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船长，我要告诉你，飓风马上就要来了！”

美智子本能地挣脱了他的手，一脸不高兴地问：“你在说什么？请再说一遍。”

这位荷兰醉鬼定了定神，又止住了身体的摇晃，大声地说：“你看——飓风马上就要来了！我的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