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俄罗斯人,犹太人,波斯人,都到中国来。我们小时候叫波斯人“回回”。波斯在古代是繁华的大国,被蒙古人征服后,几百年翻不了身。
波斯文学,恐怕大家一无所知。我备课时,中世纪波斯有好多诗人排在那里,他们一个个好像在问:说不说我?时间不够,我只好割舍许多。
那三百年,天上许多诗星都散到波斯去了。我少年时读了不少,其实我的文学是受到波斯影响的。
中世纪波斯受蒙古和阿拉伯侵略,文学上却是成功的。如唐代,诗人辈出。也如中国,黄金时代一过,无以为继。以文化形态学看,花已开过了。
波斯原始的诗不像中国《诗经》能保留下来,都遗散了,不很重要。我以为,是当时没有出天才。从十世纪后,主要是十三四世纪,是波斯诗的黄金时代。
中国文学,波斯文学,都太早熟。
阿拉伯人带进波斯两件礼物:伊斯兰教,阿拉伯文。波斯人信从伊斯兰教者多,以阿拉伯文写诗的也很多。所以,波斯诗分两类:波斯文诗和阿拉伯文诗。
各种时代,各国诗人,各抓各的痒。波斯第一大诗人是鲁达基,被称“诗中之王”,诗逾一百卷,多已失传(略)。
之后另一诗人达恢恢,写过史诗。他的抒情诗名重一时:
停留得太久了,我轻轻地想:走吧。
除非是一位贵宾,也许还可以停留。
然而井中的水,储得时日太长,
便要失去流性,甜味也没有了。
苏丹马默德在位时文学鼎盛。王善诗,宫廷诗人济济,以菲尔多西最著名。被称为波斯的荷马,词句华丽,意象无与伦比。情诗也写得很出色(略)
菲尔多西有位老师,也是好友阿萨地,诗人。苏丹王想请阿萨地写史书,一夜赶写史诗四千韵。
以上是波斯文学黄金期之前的早期著名诗人。另一群诗人开了新局面。代表人物纳绥尔•霍斯鲁
、获默•伽亚漠,我少年时很爱这位诗人,受影响。
获默•伽亚漠的诗风豪迈、旷达、深情,读他的诗比读李白的诗还亲切。他是世界上名声最高的波斯诗人,被称为“东方之星”。他的诗不重个人,不重时空,有一种世界性。
纳绥尔•霍斯鲁相传原是小国国王,后来被放逐,著散文体游记。思辨,好说理,热情,有勇气:
虽然上帝创造了母亲,胸乳和奶汁,
孩子却要自己来吮吸。
你的灵魂是一本书,
你的行为是书的字句。
除了妙语警句,不要写别的东西在你的灵魂上。
啊,兄弟,把美好的话写下来吧,因为笔是在你手中的。
诗,艺术,有波斯风,有中国风、法国风,但不要纠缠于地方色彩。可以有现实性、针对性、说理性,但不要沾沾自喜于反映时代,不要考虑艺术的时代和区域。
世界是通俗的、呆木的。艺术家打动这个世界,光凭艺术不够,凭什么呢?韵闻、轶事、半真半假的浪漫的传说(宗教靠神话,历史靠野史、外史,哲学靠诡辩)。艺术、宗教、历史、哲学,能够长流广传,都不是它们本身,而是本身之外的东西。
回到波斯。有一位尼达米回忆,他在宴饮中听伽亚漠说“我的坟,将来一定在一个地方,那里,树上的花,将每年两次落在我上面。”这似乎是不可能的。但后来伽亚漠死了,后来尼达米去到伽亚漠的墓地,只见那坟头有一株梨树,有一株桃树。尼达米想起伽亚漠说过的话,掩面哭泣。
巴巴•太哈,生于11世纪。仰慕阿皮尔•克尔。首次见面,分开后,人问他们对彼此的印象,巴巴说:我所知道的,他都看到。阿皮尔 •
客尔说:我所看到的,他都知道。这是朋友之间最完美的关系。
俞伯牙、钟子期的友谊是“高山流水”,但并不形上,“知”与“见”,才是根本的。
阿皮尔•客尔的经验来自“灵魂世界”,他的风格异于其他诗人,别有深度:
先生,如我饮酒,
如我耗费生命于酒和爱的混淆,
请勿责备;
当我醒时,我和敌人并坐;
我忘怀自己时,是和朋友一起。
非常好的诗!我十四五岁时读,不懂,现在明白了。所以少年时读书多少,并不重要。古人说,少年读书如窗中窥月,壮年读书如阶前仰月,老年读书如山顶望月——各位正是读书的好时节,希望养成习惯。
悲剧精神,是西方文化的重心,悲观主义,是东方文化的重心;悲剧精神是阳刚的、男性的,悲观主义是阴柔的、回避现实的;西方酒神是狂欢,所谓酒神精神,东方人歌颂酒,厌世,离不开生活层面,从未上升到悲剧精神。
请注意,悲观、怀疑、颓废,始源是在东方,是中国,印度、波斯的智者、诗人,形成悲观怀疑的大气氛。西方的悲剧可不是主义,那是进取的、行动的,如《唐璜》、《哈姆雷特》、《堂吉诃德》,十足男性。东方的悲观主义却流于消沉、颓废、阴柔、讳忌、回避。同样写饮酒,东方是借酒而忘忧、消愁,西方的酒神却是创造极乐狂欢。
所以,东方没有狂欢节。魏晋和唐代那么多诗人、文士颂赞酒,没有一个人正面提出酒神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