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讲杜甫。《秋兴》八首,向来受推崇,为杜甫晚年炉火纯青的杰作,而且是长诗。杜甫自道“晚节渐于诗律细”史见各家评论,莫不竭尽称颂。我感到遗憾的是,刻意在文字上求精工,意象僵涩。而其中最高的境界,还是帝皇、天、神话,因而想到中国历代诗人的形上境界,总是高不上去,离不开治国平天下之类。
杜甫是中国诗圣,贝多芬是德国乐圣,博大精深,沉郁慷慨。贝多芬晚年的作品与杜甫晚年的作品相比,贝多芬就远远超越了。
想想害怕。假如我生在唐代,生在民国前任何一个朝代,怎么可能突破诗的体裁,自开新路?绝、律、词、曲的宿命局限性,无论如何不能与音乐同飞翔。我写过古体诗词,知道旧瓶装不了新酒,而现代诗中的情操意象,古代人完全不可想象。再推论下去,人类的伟大高贵,完全在于精神生活,在于少数的精神贵族,亦即天才和天才的朋友(欣赏者)。
哈姆雷特的近侍,是霍拉旭。上次刘军电话中听我提起霍拉旭,兴致大发,就哈姆雷特与霍拉旭的关系谈了一个多小时。他说好像是久不洗澡,忽然洗了个热水浴,又给冷水淋了一遍。
哈姆雷特是天才,霍拉旭是天才的朋友,谁也少不了谁。二者关系是天才和朋友的关系、智慧和行动的关系。
哈姆雷特临死时,霍拉旭要自殉,哈姆雷特说:“你得活下去,把这件事告诉世人。”霍拉旭答应了。天才死了,天才的朋友为天才作证,甚至可以说,艺术家是通过朋友的手才把礼物赠给世界的。
所谓史家、评家、收藏家、媒体传播家、演奏家、指挥家,都是天才的朋友。长期的朋友,后来成熟了,正式成了天才,朋友又来了——朋友中,有的人后来成熟,上升为天才,这便是天才的家谱。
有诗为证。请看杜甫《咏怀古迹》——
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
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
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
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
宋玉是屈原的学生,为老师写过赋。
杜甫年幼时,不敢自比屈原、宋玉,只是个景仰者,到了他写这首诗时,无疑是大诗人了,决不在宋玉之下。但杜甫还是称宋玉为师。
杜牧《过华清宫》三首之一
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杜牧《江南春》: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杜牧反佛,以上绝句也不表主见,纯记印象。
李商隐是唐代唯一直通现代的诗人。唯美主义,神秘主义,偶尔硬起来,评古人,刻毒凶恶。
《无题》四首之二: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椽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华丽,深情,典雅。自然,滋润。有分寸,非常有分寸。
《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我仿李商隐诗如下:
沧海蓝田共烟霞,珠玉冷暖在谁家。
金人莫论兴衰事,铜仙惯乘来去车。
孤艇酒酣焚经典,高枝月明判凤鸦。
蓬莱枯死三千树,为君重满碧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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