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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教室、寝室和教工宿舍就挤在这二十排平房里。老师和学生也终日在这二十排教室间走来走去,把时光日复一日地消磨在这个圈子里。
这个圈子里奋斗出的升学率是很值得骄傲的。我们在学校里唯一的任务,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时能把别人挤下去。为了挣脱身上那层农皮,学习之外的心思往往被我们省略了。我们不看课外书,老师讲课时也不必附加没收小说的义务,各班课程表上除列着主课外,也设有体育、班会、音乐和美术。体育和班会逢到必不可少的时候也应付几回,音乐与美术则沦为公共租界,供各科老师轮流瓜分利益均沾。没有学生会对此不满,因为校内根本没有音乐和美术教师,印上课程表只是根据教纲设个名目,并没有令人憧憬的价值。
当然,娱乐活动也不是完全没有。栖镇影院如果放映教育题材的影片,学校也组织我们观看。我们那时都擅长看电影当作额外的作业来处理,因为照例要完成一篇观后感的作文。
沈就是迎着这个背景走进栖镇中学的。他是从省城美术学院分来的一位时运不济的大学生,并成为栖镇中学的第一位美术兼音乐教师。
沈就住在校西角那间蹲在队列以外的小宿舍里。
现在,我在回忆里好像看见几个男生边走边议论着某次考试的分数和名次。当他们走过沈的宿舍时,声调会不约而同地降下来,再不约而同瞟一眼紧闭的宿舍门窗,眼光里就游离出学习话题之外的内容。那群男生里也许就有我,也许有我的某位同桌。1990年,我们就在沈和小蝶的故事里充当着观众。
其实,这段故事的开头几乎咀嚼不出暧昧的成份。小蝶只是沈的一个很平常的学生,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平常,就是小蝶成绩优异,而且秀丽——不是那种可以漫不经心赞美的秀丽,这女孩确实有点气质,给人“清水出芙蓉”的感觉。沈凭着一个美院高材生的眼光,最先准确地捕捉到这种气质。大概凭着本能,沈开始有意识地注视她,了解到她没有母亲,父亲脾气粗暴,她当然还有一个占据着父亲全部希望的弟弟。沈来的时候,她父亲正在班主任办公室里纠缠,她弟弟要上中学,烧炭的父亲不能宽裕地供两个孩子读书,她得辍学去镇上梦巴黎餐厅洗碟子。为免于她中途辍学,班主任决定发动全校师生为她募集学费和生活费。朱校长带头从微薄的工资中挤出了第一笔捐款。募捐到沈,他捐了六百元,这个数额是校长捐款的三倍,也足以供她念完一个学年,不能不引人猜测。凭心而论,沈对她没有任何暧味的念头,他只是凭搞美术的职业本能怜惜气质特别的女孩,不愿意看到她整天和油腻腻的碟子沾在一起。
她没有失学。那天她被一群女孩簇拥着来宿舍感谢他,沈刚打完蓝球,满头大汗,宿舍里扔一堆脏衣服。她和那群女生挽起袖子帮他洗衣服,轰轰烈烈洗出一堆欢乐的泡沫。
第二次,她再去沈的宿舍,已经隔了好久,是单独去的。还是帮他洗衣服,六百块钱差不多抵得上沈三个月的工资,她一时没有办法偿还,但至少该让他穿得清清爽爽吧——学校流传着沈的笑话,说他的几件衬衫穿脏了也不怎么想洗,就拣一件勉强还算干净的反过来穿。女生们功课都忙,再没有功夫陪她一起洗。
她一口气洗了那么多衣服,他有些不好意思也有些感动,特地上食堂买了两盘油多一些的菜(我们那时美其名曰“星期肉菜汤”),留她一起吃午餐。以后每个周末,她照常去清理他的脏衣服,他也照常留她吃午餐――她太瘦了,借这种机会强迫她补充一点营养是必要的。
也许从这时开始,他俩的关系在旁人眼里就有点模糊了。每个星期的来来往往,除了洗衣服,沈也给她画素描速写,弹弹手风琴。他和她没有太亲密的接触。最亲近的一次是某个黄昏,她洗过长发浸在窗边一束金色的余光里,沈给她画油画,她的长发有点乱,沈轻轻替她撩起来,按自己满意的式样梳好。当时,她觉得那束余晖特别的暖,几乎可以把她溶化,忍不住闭上眼,眼角噙着一线湿而亮的光。不过感触也就到此而止了。这当然擦不上暧昧的边缘,但也没有遵循严明单调的传统师生关系模式。真要把这种关系形容得不正常,那就叫模糊吧。
即使没有这层模糊,校长和好多老师的眉头也会皱起来。学校给各年级每周只安排了一节美术或音乐课,沈的教学任务仅是让学生认认简谱,描描线条,并不指望他的教学十分投入。但学生们现在却乐于讨论凡高、毕加索、程琳和《酒干倘卖无》,而且沈还要牺牲各班十分钟的晨读时间,教唱每周一歌。栖镇中学沉静如水的学风逐渐被歌声和美术荡起了涟漪,加上四周的眼睛对那层“模糊”的猜疑,校长眼里日益蓄满了无声的警告。
然而关于暧昧的传闻仍是不可阻挡地向高潮发展下去。沈的天真和大学生惯有的洒脱冲动对无声的警告视若无睹。他对她说,他要全身心地创作一幅关于青春风采的油画,准备参加全省青年画家油画展,他不能把属于艺术的青春抛在这个小镇上一事无成直到垂垂老矣,他要为自己的青春争取,争取拿回金灿灿的奖杯。
沈那天满脸通红,额头一绺抖动的黑发倔犟地支撑他的激动。小蝶仰脸静静望着他,望着沈脸角被夕阳踱成金色的线条。
最后,沈说要以她为模特,而且要……穿泳衣。
她怔了!足有一刻钟,沈觉得这一刻地球转得无比艰难。终于,他清晰地听到她吐出细若游丝的两个字:好的。沈几乎要跳起来,仿佛一伸手就捞到了金灿灿的太阳。
那幅题为《欲舞》的油画只完成了一半。校长和教导主任推开虚掩的门时,首先看见小蝶穿一套泳装,固定着一个娴静又蕴含活力的舞姿,沈正投入地在画布上对照这光和影创作着。
所的目击者都被那套泳装惊呆了。校长严厉地指着他俩,只吼了两个字:“你们――”剩下的话全被惊怒堵住了。
沈仍然沉浸在创作状态中,仿佛阿基米德临难前忙于解题一样专注。他说――
请等一等,让我画完……
当然,他肯定是无法画完了。
小蝶匆忙裹上一件外套,从校长震怒的目光里跑了出去。围观的人闹哄哄的,沈听不清她是否在哭,只看见她像一只断线的风筝从视线中飘走。
沈转过身来愤怒地对校长申辩:“你们怎么可以这样!这是艺术!是美的创造!这是文艺复兴时代就解决了的观念!”
校长倒平静下来,挥手让围观的师生散去,然后毫不理会沈的存在,出门走了好几步才回过头一字一顿说:
你,毁,了,学,校,的,校,风!还毁了一个,尖,子,生!
于是,1990初夏的栖镇迅速淹没在沈和小蝶的传闻里。传闻流行的时候,我正地念高二,和小蝶同一个年级。栖镇中学曾经炫目的光环也镀上了一层暧昧的模糊。我,还有校内每个学生在镇上都被怀疑着指指点点。
沈就在旁人的指指点点中调离了栖镇中学去一所更偏远的中学。他走的时候不愿意撞见校内任何一个人,在一个清晨夹着画架和行李去车站。他在车站一直伫立到下午,班车一辆辆过去,始终没上车。都知道他在等待什么,太阳一点点向地平线滑下去,等到最后一辆空荡荡的班车,他只能爬上去朝栖镇中学投去最后一瞥。黄昏依旧,只缺一层记忆中的金色。
沈不知道小蝶并不在学校里。她在家中等候处分。
给予小蝶的处分最初是决定开除。幸亏小蝶的班主任不忍心放弃一个眼看就将成材的尖子生。他劝说,恳求,四处奔走,总算挣来了一点宽大处理。校长决定,勒令小蝶在全年级师生面前作深刻检讨,视其认错态度再定处分。如果小蝶能够听从班主任的安排,写一份认错悔过的检讨,她是依然可以坐在栖镇中学里完成应该是辉煌的学业的。但是谁也没料到,她竟然那样轻易而又坚决地放弃了这一丝希望。她不认错。
她默默地写了一份很真诚的检讨――准确地说,应该是解释。她不愿认错。认错,就是承认了她和沈之间并不存在的暧昧,就是亵渎了一页本来是无暇的青春。她和沈没有任何超越师生界限的举动,如果有一点算是超越,就是她始终对沈怀有的无比信任和亲近,她很珍视沈对自己的珍惜和欣赏,也理解沈的艺术追求。她把可以写的解释都写进了检讨,那是她唯一也是最后一次清洗流言的机会了。
然而,她没有解释的可能了。校长的检讨大会上只听了一分钟,就立即打手势让她停止下去。她没有停,执著地住下念。校长马上从座位上站起来,表情如铁,凛然威严地第一个退场了。然后,一个个的老师和学生也严肃地退出了会场。她的班主任痛惜地闭上双眼,然后叹息一声,也退出去了。
小蝶依然在住下念,检讨书已被泪珠滴得斑斑点点,但始终没听到她的哭声。等她解释到一半时,整个会场已经空荡荡的。只有一个男生没有退场,那个男生就是我。我那时还是个成绩一般却很调皮的学生。我不退场只是怀着一种恶作剧的好奇,想看她面对没人的会场,到底能念多久。最终,她坚持念完了最后一个字,并且对着会场上唯一却没有充当听众的我疲惫苍白地笑笑。片刻,她终于像一只受伤后遭遗弃的小鸟,抱着瘦削的双肩,蹲在地上哭了。
学校又逐渐恢复到风平浪静。除了走过曾经是沈的那间宿舍时,会逗起我们瞬间异样的感想,已经没人再为那段传闻浪费注意力了。
传闻重新活跃起来,已是1990年的秋季。我们没想到退学的小蝶还会重现在校园里。
她仍然穿着夏天的衣服,破烂不堪又没有缝补,裸露在外的皮肉随处可见紫红的伤痕,显示着她父亲这几个月来的暴怒。她的脸上除了惊人的苍白和憔悴,竟还保留着动人的清丽,只是眼神空洞洞的。身外的世界映在这双眼里,大约已完全丧失了正常的概念,只是童话与噩梦的混合了。
她在曾经就读过的教室门前坐着,手胡乱地摆弄两包不知从什么地方捡到的发霉的中草药。围观的学生聚过来看了片刻,才在惊诧的怀疑中肯定这个女孩就是小蝶。那段已被淡忘的暧昧传闻迅速把所有的鄙薄撩起来。她仰望着密集的人墙痴痴地笑,接着把草药递给面前的同学说,给你吃。
没人理睬她递上的草药,也没有人散去。她的同学们只是交头接耳,冷漠、好奇、不屑地望着这个神智错乱的女孩。
栖镇中学这个下午的课余时间被一半的学生用来围观她和那两包草药。没人问她为什么从家里逃到学校,没人问她是不是很难受,要不要帮助,也没人告诉她沈曾给她寄过几封信,信还在班主任的废纸堆里。甚至只到教导主任吆喝围观者散去,也没人想起应该去通知她父亲领她回去或讲一句同情安慰的话。自始至终,一句也没有。
此后每隔几天,她总会来学校,没人知道这是为什么。她的父亲曾把她锁在屋里,但她总能逃出来。学校内不再有学生围观哄笑她了,打量她的目光依然是冷漠、不屑的。那段扭曲的传闻稀释着我们的同情和怜悯。
在这期间,朱校长也见过她两次,并对因为她反复出现而使全校师生不能淡忘那段传闻烦恼不已。在某个冷雨潇潇的早晨,校长把她挡在校门外,严厉地警告她不要再来。她毫无反应,空洞洞的眼神怔怔地盯着校长,脸像一张裁得瘦极了的白纸。全身淋在秋雨中,徽徽颤抖。
校长有点不忍心逼视她的凄冷了,他低头掏掏口袋,从校门旁的小卖部买了一包饼干塞给她,然后挥手让她走开。
她怔着没动,似乎竭力回想着什么。突然,她出人意料地把饼干扔回校长脚下,旁边的人很清晰地听见她说:我有什么错?!
校长刚刚缓和的眼神再度严厉起来,他踢开脚下那包饼干,关上了校门。
我们最后一次看见她在校园活动,正逢全校开展大扫除。人人都在忙碌,谁也没有注意她正在仓库清理出的一堆杂物前,用袖口拭着一张画布上的灰尘。那就是沈创作了一半的油画《欲舞》。学校将沈调离前收缴了这幅画,一直扔在仓库里。她轻轻抚摸着画中自己柔美的舞姿,恍惚抚摸到一个遥远亲切让她搜寻了很久的梦,两行晶莹的泪颤颤的滚落。这时候如果有谁帮她提示某些可以唤醒记忆的往事,她的命运可能就是另外一种结局了。但是,一个负责焚烧垃圾的男生,猛地将那幅油画从她手里扯走,随手扔进火堆里。她惊恐地望着那堆火把一个青春的梦燃成了黑灰,拼命地尖叫起来。校内忙碌的空气被她的尖叫撕裂了,我们都围过来,听那个男生轻描淡写地作了一句解释,就不屑地笑笑各自去忙碌。关于她与沈的故事,我们已经没有兴趣再添加这一点新内容了。
两天后——一个秋霜浓重的清晨。在沈的宿舍前,栖镇中学的师生不约而同地发现了她。她穿着那件制造过悲剧的泳装,还摆着绝美的舞姿,躺在沈宿舍前满地白净的霜迹上,永恒地酣睡在一个纯洁的梦里了。她睡得那样恬静,秋风拂动那美丽的睫毛,让人怀疑她睡在一个童话里。她的遗体被移开后,我们都震撼了,凝满秋霜的地上竟被她用生命的热度烙出一个人形,翩然欲舞。
1990年秋天,在那个秋霜浓重的清晨,我们就那样长久而沉默地望着,望着印在秋霜上那个翩然欲舞的人形。
终于,有一滴很热的泪落在霜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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