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我写小说的父亲自己也一直想写小说,我写过很多小说后,他的第一篇小说始终没有完成。他是很不甘心地老了,只能借我的笔讲讲五十年前的一段旧梦。于是,他把我推到1952年秋天的阳光下……)
羊山是座穷山,大而老实。大气都不敢出似的蹲在皖中一隅,安静得像没有一样。这座山里的人,有点像山上的树叶,生长一季,又悄然零落,一个带响的都没有。因为穷,许多事就顾不上了。羊山的孩子一般都没有上学念书的好命。
在羊山,管教书匠叫老师大约是50年代以后的事。在此之前,羊山人一直称教书匠为先生。
羊山的先生其实只有一个,大号叫麻先生。
麻先生在羊山开城桥开馆已经二十来年了。
开城桥这个地方有点特别。不全是山乡,也不全是水乡。山在这个地方是不缺的,西北方向耸着、俯着、卧着、蹲着的全是青山。水则割据东南。很长的一条河,弯到这里竟开阔了一点湖的襟怀。水没有什么波澜。洲、渚、青蘋、白苇、红菱、翠鸟、苍烟夕照都画在湖上。湖像一面镜子。从水路行舟,到县城是七十里;从山路越羊山到县城是九十里。山水都没有为乡民们疏通出一点便利。外面的世界要渗进这片湖光山色,很难。
麻先生学馆里有三四十个学生。羊山将念书不称为上学,叫“喝墨水”。开城桥是出百工的地方,竹匠,木匠,织席,弹棉花,劁工……都是前有古人,后有来者的。念书喝墨水,只有麻先生。所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套用这句俗语,来形容麻先生在羊山人心里的地位,非常恰当。谁家想让孩子识字,就送到麻先生馆里喝点墨水。
五十年代的某个秋天,父亲挑着一担谷子牵着我向麻先生的学馆里走来。五里路,翻山坡拐湖畔,脚步声时而惊动两只水鸟射进秋天的阳光。父亲走得沉重,急迫。那担谷子是我的学费。
我一直没敢奢望父亲会舍得每年花一担新谷供我念书。念书应该是阿虫的事才对。阿虫是大队童会计的儿子。他是独子,家境也宽裕。他的两条绿鼻涕特别引人注目,不分季节地拖在鼻子底下,拧不干净也吸不进去,活像两条青虫——我们就都叫他阿虫。
入秋傍晚,阿虫的爸爸送来一张通知书。父亲刚从地里回来,在裤腿上擦擦满手的汗泥,才接过纸片,翻来倒去折腾了几下对着有字的一面问,这是叫我做什么?
童会计一边拍耳后边的花蚊子,一边抬起和脖子平铺直叙打成一片的胖脸,说,好事,通知你家碎米上学念书。
念书,是有这个打算的……父亲谦恭地说,只是收成不太好,谷子少了怕对不起先生……
今年不收谷子了,要钱,四块。童会计说。怕父亲不明白,又补充了那张纸片的内容:区里下的通知,羊山今年自办小学,正规学堂。上面还派了一个喝过洋墨水的老师来教书。我家虫子上的就是他的学。不过,入学的少了些,你家碎米也去凑个数。
父亲的脸无声地黑了。
报不报名随你,反正我通知到了。童会计懒得再费口舌,走了。
估摸会计走远了,父亲一清嗓子,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
第二天中午,父亲从村外回来。母亲往桌上端饭,父亲把筷子往桌上一拍,骂骂咧咧:“我还说来了什么好先生,一个偏分头!才二十几岁……哼!字写得跟野鸡扒雪一个样,算盘不会打,懒驴拉磨!长得倒白白净净的!他能教好学生?还喝过洋墨水!你供得起你家虫子,我可不敢糟踏我家的谷子……”
开城桥衡量先生有没有本事是两条标准,一是毛笔字,一是打算盘。像麻先生能把算盘扒得落子如飞,能用毛笔或楷或隶写墨花射日的春联,就凭这两样,通向麻先生的学馆路,多年来总会被许多虔敬的脚磨得格外平坦。
现在这条路被打进一个锲子:大队新办的小学就拦在途中。新学堂是刚完工的两间青砖瓦房,在开城桥的土屋茅舍之间,鹤立出一种新气象。新学堂和麻先生的老式学馆隔得不远,中间横着一条旱沟,半丈深,有些像地面裂开的一张干渴的嘴。沟上简单地搭一根独木桥。这道桥牵着两所新旧学堂营造出一处别扭的风景,仿佛一个老妇挽着一个青年。
父亲牵着我走过新学堂。
一位白皙单薄,梳着偏分头的年轻先生迎出来。
来报名啦?欢迎!
不,我们去那边,麻先生的学堂!
父亲的语气抵制不住地骄傲,同时故意响亮地把谷子换到左肩。偏分头先生脸红了,有点失望,有点讷讷,有点感伤地让在路旁。父亲牵着我昂头从独木桥上走过去。
麻先生的学馆到了。
这三间学馆!
依山傍水,沾着湖光又靠山色。三间房,清一色的杉木板壁。屋顶一半黑瓦一半茅草。门前几株大桃树,花谢了,很青很秀的叶。山芭蕉红得毫不羞涩,燃着秋的热烈。门正对着湖畔,沿湖历历垂着古柳。屋后向阳处安排一处好大的药圃,姹紫嫣红,四季都润着颜色。同样是竹篱茅舍,这几间学馆收拾得很清爽,很见气度。迎门上挂着一块陈旧的匾,上题麻先生手书“开蒙馆”三个大字。
父亲和我虔诚地候在开蒙馆前。麻先生看见了,沉静地向父亲点点头,示意稍候,仍旧对馆内几十个指头一样长长短短的孩子讲课。学馆里安静得很,除了先生讲课,就是学生们此起彼伏的吸鼻涕声。
片刻后,麻先生合上书迎出来。身后沸腾起琅琅读书声。
麻先生是和父亲年岁相仿的中年人。青衣布鞋,瘦瘦净净,不同于山民们树桩般的敦实毛糙,有点像棵修竹。一张麻脸如鸟蛋的壳儿。
几天后,我用母亲给我准备的蓝布裹着一本书两支笔,开始了人生的第一课。
我被安排在开蒙馆的壹组。开蒙馆里的规矩,学生上课是按年龄大小及入学先后坐成四排的。从小到大,由壹到肆,每组如同一个年级。麻先生讲课,从壹组开始,讲一阵子,布置作业;再给贰组讲,布置作业,;然后叁组。肆组。新生入学,讲课就要多一道仪式:取学名。羊山的孩子,大多只有很贱的小名,如腊狗、癞子、阿虫之类。至于大名,因为在田间地头没有使用的价值,能省就省了。到开蒙馆喝上墨水,名字是首先要脱胎换骨的,须由家长请麻先生取一个学名。
入学第一天,麻先生庄重地在我练字的石板上写了三个字,让我捧起石板,然后领着我们一字一顿地读:林——文——伟。读了三遍,鼓掌,仪式结束。先生俯下身温言对我说,林文伟,这就是你的学名了。我,还有每个经过取名仪式的同窗,大半是不知道先生蕴在学名里的意义的,只是很买力地读,卖力地鼓掌。觉得这一天在人生中是特别的鲜亮——文化对于一个山里孩子的滋润,就从生命拥有了一个尊严的代号开始了。
接着上课。
肆组站起一个高我一头的学生,将一把精致光润的胡琴捧给先生,他的神情举止很接近先生的庄重。麻先生架好胡琴,闭目凝神,手极轻快地一抖,圆熟地旋律顿时从琴弦泻了出来。曲调似初发源于幽谷的寒泉,叮咚着,呜咽着,在小溪里啭。渐渐地,曲调淌开了,流进了湖。湖光如镜。凄切缓缓刮过来,掀起一片微澜。湖上笼了烟愁的水雾。天青,云黯。鹭贴着苇丛飞,哀哀呼着失群的伴侣……声调忽见清越,一只小舟箭一样地冲破烟水,秋风乍起,湖面回荡起潮音,岸上只有柳在舞着,但潮音分明和上了阵阵松涛,鸣着,啸着……终于浪涛从最高处跌下来,滑下去。琴音细若游丝……
……我们怔怔着无声地听……
乐曲归于寂然。每个人都忍不住觑了一眼窗外的湖。秋水长天,并没有波澜。
麻先生收起胡琴说,听上一曲,清神爽气,功课也容易学。现在,讲课。
……
下课后,那个捧胡琴的学生捣捣我的腰。在一群指头般长长短短的学生中,他像大拇指一样醒目。他问,你叫什么名字?我非常佩服他捧琴透出的那股子庄重,赶紧答:碎米。
不,学名。他不满意地说。
我想了想说,刚才先生不是念过吗?
忘了,他说。
我也忘了。我挠挠脑袋。
他笑了起来。我见他高兴,忙问,你叫什么名字?
熊富贵,这个名字比你的好记,他轻快地用中指揩了一下鼻头。肆组的学生,鼻子底下已经修练得很干净了,但习惯动作还是改不了,得意的时候大约就用这个来表达。
我们算是熟了。又接着问他,麻先生拉的那个是什么?
胡琴呗!
不,我是问拉的什么曲子。
噢,那是曲子,《风入松》!熊富贵一昂头,又拭了一下鼻子。
很多年后,我离开了开城桥。在很多场合听过很多乐器演奏的音乐,再也没有听过二胡独奏的《风入松》。但只要耳边流淌起音乐,我眼前总是恍惚出故乡的秋水长天。一段曲子,为一个孩子懵懂的世界,打开了一扇很美的窗。
念书的日子过得比较规矩了。每天清晨,我们几十个开蒙馆的学生一列走在山路上,有点浩浩荡荡的。
阿虫和十来个新学堂的学生,挨挨擦擦想挤进我们的堆里凑热闹。他们背着书包,不容易混进来。我们是用蓝布包把书包得方方正正的挟着走,没人理睬他们。阿虫挨到我身边,“碎米,咱们一起走吧。”他没念书前的那种骄横完全没有了,口气甚至有点讨好。
我心头升起做麻先生学生的骄傲。大咧咧问他,你们先生会拉胡琴吗?
“这可不太清楚,”阿虫回答得躲躲闪闪。片刻后,他挺起胸宣布:“我们老师会吹口琴,课后吹。”
口琴?口琴是什么玩意?挟蓝布包的都注意了。
喏……是这个样子……阿虫认真地模仿
——“在嘴边吹,像啃玉米棒子。”
啃玉米棒子!我们怔了怔,齐声笑了起来。
已经到新学堂了。阿虫他们狼狈地溜进去。偏分头惊疑地探头张望,我们仍是毫不掩饰地哄笑着,走过独木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