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字写得比较烂，我认为这是协调性的问题，以前上体育课，我永远无法把动作做到位。写字也同样，我没办法把那一横一竖拉到我希望达到的地方。加上内心拘谨，我习惯于一笔一划地写，每每看着别人潇洒地连笔，只能不可企及地艳羡一下下。

这些年来使用电脑，那一笔字更是烂到惨不忍睹的地步，出了两本书之后，常听人规劝，你要好好练练字了，否则将来签售怎么办？对于这份好心，我的脸上当然挂着领情的笑容，但内心并不太当回事，我觉得签售这件事，在我身上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首先我就无法过那个心理关。长期以来，我将自己定位为上不了台面的人，舒服地躺在这个定位上睡大觉，让我站起来，跑到大街上拉张桌子坐下来等人签名，好像太魔幻了一点吧。

前年《她们谋生亦谋爱》出来时，书店邀过一回，不假思索地婉言谢绝了，今年又出《哪一种爱不千疮百孔——张爱玲爱过的那些人》，内容比较小众，用出版社的编辑大人的说法是，叫好不叫座，私下里评价还不错，但卖得就没前面那本好。

俺这个人的确问题多多，却也有一优点，就是比较善于替别人着想，每本书出来，最为提心吊胆的事就是，千万别让书商亏钱了，人家也不容易啊。所以就有点着急，这当口，书店再次提出3月8号“签售”的事，义薄云天的俺，张口就答应了。

说这话是在2月中旬，当时想到3月8号，觉得还非常遥远，我忘掉2月份只有28天，眼一睁，一闭，居然就快到了。进入3月之后，我开始感到焦虑，想象这么一个场面，我一个人孤单单坐在书店里，面前一张桌子，摆了一大摞书，可是读者们都远远地看我一眼，像躲避商店里的导购小姐一样走开了。身后，书店的员工跟着干着急，那叫一个度秒如年啊。

我表面上乐观随性，内心却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想到这些我就睡不着觉，半夜三更地推醒老公说，我很痛苦！

好在，新华书店后来通知我，不是一个人，是三个人，三个女人，还有本省著名作家潘小平，和脚跨两行的IT界女作家姚云，嗯，这样比较好，起码我可以看别人签名，只要身边有个伴，我是不怕被冷落的。

可是没等我安心太久，又有消息传来，3月7号还要在俺的家乡阜阳签一场，我真不愿意在父老乡亲面前出丑啊，但换一个别的城市更糟，在家乡，我起码可以把老爸老妈老弟拉来陪陪我，不许说俺有“托”，现在改称“亲友团”了。

尽管如此，3月6号晚上，我愣是一夜没睡着，我痛苦地想，我好生生一个人，大礼拜天，三八节，不在家做点喜欢做的事，平白无故地跑到大街上丢人现眼却是为哪般？

假如我是一个有勇气放人家鸽子的人，我一定会这么做，但是，我还一直把自己定位为一个人品很好的人，所以，3月7号的早晨，我望着镜中那张灰白的脸，内心尽管沮丧，仍是一咬牙一跺脚就出了门。

早晨8点多从合肥出发，11点多到了阜阳，新华书店设宴，拒绝不合适，一点多方才吃完，打了辆车就朝家里奔，到家来不及跟老爸老妈小叙，就扎到床上，想要睡上半个小时。疲惫的时候不一定就能睡着，我的大脑里跑马似的，越睡越烦躁，索性起来，到我弟弟开的“大宇影楼”里整头发。

我路上已经被同行的新华书店的高姐批评了，她用了一个好听的词，叫做“低调”，但我还是很聪明地听出，她是批评我不修边幅，这个词放在男人身上显得很有气质，放在一个女的身上确实有点那啥，我于是从善如流。

签售仪式是这样的，我首先要从书店里出来，有阜阳新闻学校的小朋友在门口列队欢迎，还要接受他们的献花，我前面已经说了，我的协调性比较差，走路姿势比较难看，让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上那么几步，比较考验我的心理素质。我大脑一片空白地从小朋友们中间走过，满脸堆笑地接受了献花，坐到签售台后，开始接受新闻学校的小朋友们的采访，他们这样问我：闫红阿姨，为什么你的文章写得那么好呢？

我：@#￥%%……

小记者提问终于结束了，签售开始，还真的有人买书耶。我一边签一边抬头看买书的人，不认识，而且人家还让我写上他的名字，看来不是书店的托，接下来所有的人都要求我写上他们的名字，我一边写一边在心里面思忖，要求写名字的，都是自发购买的，不要求写名字的，都是书店安排的，好在，要求写名字的居多，不要求写名字的极少。

有的读者还要求写一句话，可怜我大脑正在短路中，哪里还能想起那些优美或者深刻的话，翻翻书，写上“人生是一袭华美的袍”，有人还买了《她们谋生亦谋爱》，我就在后一本上写“真爱就是不问值得不值得”，后面这句话字多一些，写起来也比较麻烦，最大程度地暴露了我在书法上的劣势，每次要写的时候我都捏着一把汗，写完了则觉得如释重负。更糟糕的是，由于长期使用搜狗拼音输入法，很多字我都不会写了，经常写完了才发现少一笔，再回头去补，而这一切，都是在桌边围着的许多人的注视下完成的，我似乎听到了他们的窃窃私语……

有位老人家让我写上他孙女的名字，他先写下那名字给我看，流畅的字体看得我无地自容，心想你自己签上岂不是比我的更好？过分的还有我家一亲戚，她挤进人群中，看着我认真写字，大声地挖苦我说，这也是一个练字的好机会啊！

尴尬虽尴尬，场面倒是不太冷清，有个小姑娘买了两套，说，我的高中同桌也很喜欢你的文章，她现在在外地读大学，听说你要签售，特地让我帮她带一套。还有几位男士，都是给老婆买的，说是三八节送给老婆的礼物。作为写作者，听到这些话，真是很温暖，写下的字，真的有人认真而快乐地在读，这就是最大的意义了。

签了一个多小时，接受了几个短暂的采访，结束。考虑到明天那场，要急着赶回去，没法回家了，上了车，跟媒体的朋友们挥别，心里有少许歉意，大礼拜天的人家为我捧场，整个过程中却没怎么照顾到大家。

回到合肥之后，给老爸打电话，说，今天怎么样啊？他说，很好，很热烈！我说，你看到别人是真买书吗？没有托吧？我爸说，都是他们自己买的，一个托都没有。我暗笑，因为我已经知道，有个买了好几本而不要求写上什么名字的，就是书店留存的。我又问，没有丢人吧？我爸大声说，怎么会！

我问我妈怎么没去，我妈说，她三点来钟的时候去了——那会儿签售还没开始，她看见桌边没有人，我也不在，以为没人签只好撤了，她实在没法承受这样的景象，赶紧悄悄地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