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2000:民歌里的女子
(2008-08-24 10:4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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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首《三十里铺》使绥德成了一个浪漫的名字。
“提起个家来家有名,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村,四妹子爱上个三哥哥,他是我的知心人。
三哥哥今年一十九,四妹子今年一十六,人人说咱二人天配就,你把妹妹闪在半路口。
叫一声凤英你不要哭,三哥哥走了回来哩,有什么话儿你对我讲,心里头不要害急。
三哥哥当兵坡坡里下,四妹子硷畔上灰蹋蹋,有心拉上两句知心话,又怕人笑话。”
与江南杨柳轻拂泉水叮咚的民歌不同,这陕北高原上生长出来的民歌,一上来就是倾诉,直接的,热烈的,让我看到北方红彤彤的柿子树下的女孩子,那最初的意乱情迷。后来听陕北的朋友说,这个故事是真的。
于是想去看看,那年夏天,换了几次车,来到那个叫三十里铺的地方。跟车的人拉开车门,说一声到了。跳下车,迟疑地四顾,这就是三十里铺了?公路上空旷如常,只是国道上的一段而已,黄土坡仍是地老天荒地绵延着,我找不到民歌的入口,脚前倒是有块路标,刻着“三十里铺村”,拿起相机对着它拍了几张,然后便觉索然。
打算回去了,一抬眼看到那边路口上坐着几个闲人,全在朝这边望,作为一个风格迥异的外乡女子,一路上已经饱受观瞻,到这会也习惯了,索性走过去,问:“有首叫《三十里铺》的歌讲的就是这吧?”
一个扎白羊肚毛巾的老汉说:“是哩。”
又问:“那俩人还在这吗?”
老汉说:“一个死了,一个嫁在黑家洼了。”
原来,这两个人,并没有走到一起。凤英第二年就嫁了,郝增喜一辈子没结婚。
就问黑家洼离这有多远,几个人都说要翻过两座山呢,老汉说,你明天一早再来吧,要走上一天呢。年轻后生则不屑:“打辆的,几十块钱给你送上去。”
打的当然比翻山越岭现实一点,打了辆车,拐进上山的路。这条被“走”出来的路,一边贴着黄土坡,一边临着山沟沟,当 出租车随着雨天轧出来的坎儿剧烈颠簸时,我紧紧抱住前面的椅背,并坚信是我这样勇毅的举动,维持了整个车身的平衡。
终于到了黑家洼,跟村头男子打听凤英家在哪里,他指东道西,让我越发一头雾水,问他能不能带我去,他连说不敢。陕北的不敢,有“不能”的意思,以为他有事在身,只得懵懂地朝想象中的方向走去,走了一截路,上了一个坡,坡上是块菜地,三个女人蹲在那里种菜呢。
问,请问哪位是凤英老太太?一个女人抬起头,警惕地看着我,说,你找她干什么?我怎么说呢?因为喜欢那首民歌 ,就想看看她?突然觉得自己真是无聊得可以,但也只能这么说了,那女人说,她不在,你下去吧!
也许是黄土高坡上的风吹日晒,这女人的年龄看上去很是模糊,而且她又那么严厉,我猜她就是凤英,便一个劲儿跟她厮缠,说自己走上这几千里的路,只为来看看凤英,说着自己都别扭,人家又没有请你来!
就在这当儿,有个女人悄悄地翻到坡那边去了,后来我才意识到,她可能才是凤英本人,而这时,我还在不无委屈地应对眼前女子的驱逐。失望加上一路的惊吓,可能还带有一点想引人怜惜的作秀,我几乎就要哭出来,旁边的女子看不过眼了 ,说,孩子,她是凤英的女子,人家不愿意让你看,你就走吧。
既然已经说破,凤英的女儿索性爆发开来,她说得很快,我听不大明白,只听出中间不断重复一句话:俺娘是正经女子,俺娘是有儿子的人!又说,你赶快走,俺娘的儿子在下面看着呢。
我说,对不起,打扰你们了,那我走了。凤英的女子停止了她的倾诉,惊奇地问:“你咋下去?”我说:“我打车来的。”一边就朝下下,然而上坡容易下坡难,凭一股劲就上来了,待到这会,坡陡土松,一步一滑,我胆战心惊地站在那儿,窘迫非常。那个年轻一点的女人惊呼:“你这平川上的人,咋敢上来的?”说着就走下来,拉着我的手,带我走下来,又悄悄地说,凤英家为这事受了几十年的艰难,她一个儿子都四十多了,还没成家哩。
归途上,已适应了山路,尘土飞到嘴里,咀嚼着,心情复杂。想多年以前,那女子目送情人远去,心中弥漫着怎样的悲伤,凭着一个恋人的直觉,她知道心事终将成空,心上人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她怎敢相信他还会归来。不是信不过他,是信不过命运。第二年,父母让她嫁,她也就顺命地嫁了。走的也就是我来时的路吧,蒙着盖头坐在毛驴上,唢呐在长天大地上呜咽而婉转,她的心里掠过一阵阵悸痛。
可那又如何呢?山里的女子都是这么过来的,到了此刻,她只希望能遇上个好男人,过一份安生日子,曾经的爱情就让它在心中淡去,直到无痕。
然而那首歌已经愈传愈远,在演出中唱,在晚会上唱,甚至成了陕北民歌的代表作,传遍黄河两岸,大江南北,她失去了遗忘的权利,失去了做一个无名妇人的权利。于是就有了像我这样的好奇者,不惜周折地来看故事的女主角,固然,我们是想寻访一个美丽的传奇,对于局中人来说,却是一次又一次被揭起的层层痂疤。曾经的那份感情,也已经变得不重要了吧?绯闻里的女子已没有精力为过去感伤,尽管人们来参观的是那样动人的爱情故事。
再想另一个主角,所以一生未娶,也未必只是耽于往事,众说纷纭使得他举步维艰,只能孤独地终老此生。而那个编了这首歌的人呢,他成全了他们,也陷害了他们,这个民间诗人只是一时创作冲动吧,怎想到会有这样的声势。如今他也已死去,我们无从询问他的感觉。
后来在神木,我把这事说给神木文协主席塞北听,他说,你不知道哩,凤英还是绥德县的政协委员哩。不禁瞠目而失笑,这实在也太荒诞了。紧接着,在榆林大街上,又看到大大的矿泉水的广告牌,那矿泉水的牌子就叫“四妹子”,特意去买了一瓶,冰冰地握在手上,想来凤英未必懂得去告该厂侵权,她大概连矿泉水都没喝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