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边的艳遇:从山西到陕西
(2008-08-17 08:05: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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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讲价还价,我说星期四,他说星期二——别以为这人多情伤离别,该同学不过是秩序的狂热爱好者,而一说到秩序,我马上变得唯唯诺诺,能闹腾的人其实对秩序更为敬畏,比如孙悟空那么神通广大,到头来仍是在唐僧的道德文章下低眉俯首——最后我们在星期三这个中点成交,他貌似做了比较多的退让,不过是一开始更敢于喊价罢了。
如此一来,我的行程就非常紧张,原本打算先到河南的三门峡,从三门峡坐汽车到运城,看罢关帝庙和永乐宫,北上到隰县,看小西天,再西行至黄河边上的古镇碛口,从地图上看,这地方离陕北绥德大约就一个小时的车程,我狂爱陕北民歌,便托当地的朋友帮我联系会唱民歌的人,到时从山西蹿过去,听一晚的民歌,掉头转向平遥,最后打太原回到合肥。
看我敲了这么一大堆,就知道,满打满算三天时间肯定是不够的,不得已舍弃比较近的运城与隰县,这些地方以后还可以再来,何况,每次设定路线,我总是梦想更远的远方。
我们买的这车票有点麻烦,售票处很怪异地不卖合肥至三门峡的卧铺票,他们这样卖:从合肥到淮南是硬座,从淮南到三门峡才是卧铺,我原想可以跟列车员商量一下,让我们先上卧铺车厢,我们坐在旁边的小椅子上还不行吗?我保证会把自己压缩再压缩,像空气一样无声无息无气味。眼瞅着排在前面的一个帅哥挽着一个老太太上了车,那个染了黄头发的中年女列车员却把我们拦了下来,说人家带了个老太太才得到照顾,在我们面前,她必须坚持原则。
只好重新跑回硬座车厢,这里的人真多啊,左脚要站到右脚上,还老有售货小车在其中穿梭,让人们将血肉之躯一再压缩,不可思议地让出一个过道。如此恶劣的环境中,我不得不发扬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引用罗素的话说,参差多态是幸福本源,要是这会儿在卧铺车厢里待着,我们怎么可能对未来怀有美好的憧憬?小姨深表同意。
一个半小时后,终于回到卧铺车厢,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我被隔壁的高谈阔论吵醒,一个操杭州口音的老男人正在大吹其牛,把杭州描绘成遍地黄金的天堂。我正在暗自冷笑,却见昨晚那位列车员从边上过,不觉被老男人的口才和架势所吸引,居然在边上的小椅子上坐下来了,更为夸张的是,等我洗漱回来,她已移座到老男人所在的下铺,用少女般纯情的目光仰望着那个唾沫星横飞的家伙,男方说到得意处,很自然地伸出手去拍拍她的肩膀,她的脸上,又若有若无地显示出了几分女性的娇羞——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异性相吸?
我承认我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不怀好意地盯紧了她看,指望她能在我的灼灼目光下逐渐心虚而羞愧,谁知她回望过来的目光十分的温柔怡然,还有在男性世界里得势的那种优越感——当然,这些也可能只是我的恶意揣测,如此一说,诸位看官也可一笑了之。
不管如何,这种窥视使旅途不再那么乏味,不觉已至三门峡,下车之后,不敢耽误,直奔汽车站,今晚是赶不到碛口了,先到离碛口相对近的介休吧,售票员说,没有到介休的车,最远只到临汾,便坐车到临汾。
两个小时之后,我们出现在临汾汽车站,打听朝介休去的汽车,售票员说,没车了。——友情提示,在山西旅游,尽量选择火车,尽管路修得不坏,可是即使很近的两个地方,可能一天也就一趟汽车。
跑到火车站,买过票之后我才发现,介休离平遥也就二十多分钟的车程,离明天要去的碛口则是一样远近,跟小姨说,我们不如去平遥。她眼睛不眨地说,那你去退票吧。呵呵,通过以前的历次旅游,她已经习惯了我五分钟一个主意,不过,这一次,只要上车再补一段即可。
从平遥火车站出来,已是掌灯时分,几位电瓶车司机围上来,问要不要进城,这地方我来过,知道他们还有推荐旅馆吃回扣的副业,便选了个看上去稳当的,请他把我们送到老城门口,反正城里也不大,怎么都能摸到个住的地儿。
没想到,老城的城门太多了,我还没来得及找到感觉,就一头撞到一大坨黑暗之中,不知道是不是为了保持旧风貌,居然没路灯,倒是自行车前头大都装了一盏灯,偶尔从身边闪过,我们似在这明暗之间腾挪辗转。
说好到老城就下来,也只得在一个小店门口下车,想着再朝前走,也许就能到灯火繁密处,然而,好长的路上只能是借了悠忽闪过的自行车灯,要是隔上一小会没有车过,竟至于伸手不见五指。我心中惊惧,稍有动静便陡然转身,有三轮车从边上贴过来,问坐不坐,朝车厢探一下头,比外面还要黑,立马放弃了。三轮车司机还不死心,慢悠悠地跟着,我头皮发麻,强做镇定,护紧贴身小包,好容易看见前面一辆带灯的电瓶车,赶紧招手,请司机把我们送到西大街,这才到了我熟悉的明亮世界里,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西大街还是那样美丽,古朴厚重的老房子,挂着红影影的灯笼,前面是厅堂,青砖铺地,供客人就餐,后面是四合小院,寂静安详,可在此投宿,虽然都是有卫生间的标准间,却也留着大炕、炕桌和太师椅,雕花的条几上,是精致的青瓷盖碗。
待到进了房间,我一眼就看见那个32寸的等离子电视机,知道这地方不是我们能住得起的了,果然,服务员的报价令我惊骇,竟是一夜千金,看到我们的表情,他说可以打对折,还可以再打折,可是怎么折也不会折到我们的预算中去。从“云锦成”出来,站在大街上,我们的茫然表情让一个中年妇女发现了商机,她走过来对我们说,要住宿吗?到我家的客栈去看看,肯定物美价廉。
她说的那地方还真不错,虽然房间位置偏了些,但足够大,炕桌条几的雕花也足够精美,服务员报价180元,我们还到100元,最后在110元—120元之间陷入僵局,那个妇女就在中间左劝一下,右劝一下,这个过程中,我看出,这客栈根本不是她家的,价钱还不下来,跟她有很大的关系。
我决定先把这个妇女甩掉再说,可她一个劲儿跟着,又巧舌如簧地劝我们去另一家,我们推说要吃饭逛街,她就在商店餐厅外等着,我焦躁起来,径直走过去对她说,我知道哪个客栈都不是你家的,你是想拿回扣,现在我们要回到刚才那家去了,而且告诉服务员,我们不是你带去的,请你不要再跟着我们了。
这招果然有效,不但成功地退却了该妇女,还以110元的价钱住进了那家客栈。
在街上逛了逛,虽然知道回去时还要打这儿过,不宜购物,还是买了泥塑的老虎头、狮子头等,黄土地上的玩意儿,颜色拼命地斑斓,最耀眼的红红绿绿,冲突着,和谐着,与我的性情正相符。
其实我对自己也不是那么了解,比如说,我是胆大还是胆小就是那么不确定,那一晚,躺在大炕上,忽然间就害怕起来,高高的窗口外,一盏微弱的灯,我闭上眼就觉得那是一张惨白的脸,正深深地注视着我,接下来会不会有一双枯瘦的手,意味深长地抚摩着我的头发?又似有什么轻轻地、轻轻地撞击着墙壁,而我嗓子很严重地疼痛起来……
我低声地喊了一声“小姨”,她含糊地“唔”了一下,我知道她已入睡,偌大的世界,这异乡,只剩了我一个,我是孤立无援的了,为了转移注意力,我把MP4的耳机塞到耳朵里,听水木年华一遍遍地唱:
再见了最爱的人啊最爱的人
你是我所有快乐和悲伤的源泉啊
再见了最爱的人啊最爱的人
你是我静静离去的一生啊
睡意终于袭来。
这影响了第二天的行程,第二天7点半,当我们来到汽车站,工作人员告知,去离石的车已经走了。便从汾阳转车,售票员说到汾阳要一个多小时时,我还不太相信,35公里的路程而已啊。但一上路我就不得不信了,路烂不说,还时走时停,上人下人,9点半到了汾阳,天色转阴,冷飕飕的,我把手套取出来,在惨淡的天光下等了半晌,总未见车过,听了出租车司机的建议,打了辆车,到高速路的入口去等,这次比较顺当,没多大会儿就有一辆太原至延安的依维柯摇摇晃晃地开过来,45分钟后,就到了离石。
离石现名吕梁山市,离黄河边上的古镇碛口很近,这个很近,也是地图上的概念,上面标注50多公里路程,实际远远不止,中巴在黄土高原上盘来盘去,窗外是洪荒一般的天地,隔着飞扬的尘土,不见一丝绿色,偶尔闪过一排窑洞,简直像古人的遗迹,幸好接下来又看见几只羊,和一位远远朝这边张望的牧羊人,让我相信,确实有人在这里过着他们的日子,同时又想起那首有名的《五哥放羊》,那样的浪漫脱胎于如此简陋的现实。
花了两个半小时到达碛口,我对归程有点忧心,按计划,我们今晚必须赶往绥德,我的朋友文言一路给我发着短信,告诉我,他特地从榆林赶到绥德,安排好了宴席还有民歌,为我们接风洗尘。
还未下车,我就跟司机打听回来的车次,却听到了一个可怕的消息,下午没有回离石的车了!我在地图上看到,也可以从碛口到吴堡,再从吴堡到绥德,前面的一位大叔回过头来告诉我,从碛口到吴堡根本就不通车。
我还没来得及绝望,就发现,这位大叔居然长得比焦晃还好看,要知道,我可是焦晃的超级粉丝!
焦晃之美,是在气质,他的气质冲淡而不失庄重,温和却又不怒自威,那种浮云般的沉静与从容,真有一种帝王的气度,他演的康熙固然被世人所称许,我更喜欢他演的汉文帝,在我眼里,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的汉文帝远比好大喜功穷兵黩武的汉武帝伟大,当然,这仅是我一个小人物的看法,有学问见识的人请不要和我较真,我只是想说,这么一个人物也只能由我们家焦大叔来演。
我眼前的这位大叔气质与焦晃相似,五官硬件还要更胜一筹,更为干净细致一些,这种时刻,不走神是不可能的,但我还是听清楚了帅哥大叔的建议,他建议我们在碛口玩半天,还可以去附近的西湾转转,晚上住黄河宾馆,第二天再回离石,至于到吴堡,是根本不可能的。
看大叔的打扮不像本地人,我问您也是来旅游的吗?他微微一笑,说,我是这儿人,在外面工作,回老家看看。花痴精神比较强健的同志可以想像一下,那样一个人,说出那样一句话时的神采,反正我是形容不出来了,回家后老公让我评选此次出游的十大亮点,我把这场惊艳列在榜首,好在老公也是焦晃的粉丝,只是笑骂了一声“神经”而未予追究。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打算采纳大叔的建议,他说的不错——人家都长成那样了,说什么都是对的——可是他不知道,我从来就不是按照车站的时刻表和常规路线图走路的人。
咳,你倒是早说啊。我郁闷地翻了个白眼,那位司机却又说,不过,我也可以跑一趟,你出个价钱吧。我想了想,说一百块。从地图上看,也就是二十公里的样子,这一百块不算少了,但鉴于是山路,盘来盘去大约要一个多小时,这一百块也不算多。总之,我以为这是一个很公道的价钱。可司机懒洋洋地摇了摇头,我猜他未必是嫌钱少,只是本来就不想跑这一趟,又听这价钱不是特别有诱惑力,也就罢了。
时候还早,且朝前走走,又见一面包车停在前面,上前询问,那位老司机犹豫着开价一百元,遂成交。
我们让司机大叔先把我们送到黄河边上,沿着斜斜的坡路上去,走进一家家窑洞,这地方显然没怎么开发,窑洞里住着寻常人家,更无摆摊吆喝卖假古董之事,信手推开吱呀呀的大门,里面是正午的极静,院中有树,却不似江南的姹紫嫣红,枯立在院中,仿佛是别后经年,仿佛要到很久之后,才会猛醒过来,绽放一树的绿。
有时,主人被惊动,走出来,问我们从哪里来,离这里有多远,彼此都有相似的好奇,有的也不,在某个小院里,当我们随意地朝窑洞里探望时,正与一双眼睛相对,那双眼睛的主人,是个慵倦的女子,斜倚在大炕上,对来者毫不为意似的。
爬上窑洞的最高处张望,对面,是陕西佳县,能看见星星点点的窑洞,好像八十年代电影里的场景,对了,就有那么一个电影,叫《黄河在这里拐了个弯》,我没有看过,大致知道那甚是沧桑的剧情。
走马观花地看了一回,去找我们租的车,谁知司机说,他还要再带一个人,我和小姨都有点不爽,我的不爽在于,再捎上一个人,上上下下的,很浪费时间,而我通过讨价还价争取来的这点时间是多么宝贵啊;我小姨没有把她的不爽说出来,事后她告诉我,她当时非常害怕,这山沟沟里,万一他们是坏人怎么办?但我们都不是厉害人,没坚持到底,司机竟得寸进尺,又带上一个人,正要抗议,他说,他没朝吴堡去过,不敢自个开,这位才是开车的师傅。
只得再次妥协,估计小姨当时够胆战心惊的,我是比较缺心眼的人,一时不爽很快就消散了,又请师傅带我们去帅哥大叔说的那西湾,司机便将车开上了上山的路,小姨还未从惊恐中恢复过来,没听清我讲什么,见不是来时的路,大声质疑起来,经我解释,方才半信半疑地望着窗外,这个表情坚持到下车之后。
西湾非常非常好看,可以参看照片,当然我的摄影技术比较烂,大家可以以照片为底本,想像再美上十倍二十倍是什么样子。我这里就不费事地加以描述了,我更急于诉说的是从西湾出来之后的事。
再上车,司机大叔说,这西湾,原是一家姓程的聚族而居之地,家家户户相连,共有三条巷子,三条巷子一堵,就出不去也进不来,当年日本鬼子打到这里,就将这宅子变成了他们的司令部。
方才的风景顿时有了些厚重感,又听他说,他原是摄影爱好者,开车去过西藏、青海、新疆,现在年纪大了,孩子们不让他出来了,怕他出去回不来了等等。这些言语不但将小姨的顾虑打消了大半,我也觉得气氛轻松了许多,一路上聊着闲话,不觉就说到了民歌,我福至心灵,请他唱上一段,挺外向的司机大叔却忸怩起来,直说嗓子不行,唱不来,又指着那位沉默的搭车者说,他是吴堡的,让他唱一段陕北民歌呀!我们又扭头去撺掇那位,那位更害羞,连连说,不行,不会唱。
很扫兴地偃旗息鼓,车厢里出现了那么一小会沉寂,司机大叔大概不习惯这些微的尴尬,小声哼起《走西口》来,说真的,他的嗓子是不咋的,但精神可嘉啊,我们用力地为他鼓掌,大叔却在一个高调处卡了壳,不过他这一嗓子起到了抛砖引玉的作用,后面那位害羞的男子被那熟悉的旋律撩拨得心痒痒,撩开嗓子来了一段《圪梁梁》:
那是我那要命的二妹妹!
东山那个点灯西山那个明,
一马马的平川望不见个人
……
这男子的声音并不十分出色,更谈不上完美,却让我们猝然听到一种几经压抑终是冲出胸腔的激情,五脏六腑都起了震动。而那歌词也是多么的好啊,“对面山上的圪梁梁”是阻隔,“那是一个谁”是犹疑,渐渐地看清楚了,“那是我那要命的二妹妹“,这里面,有“既见君子,云胡不喜”的欢喜,亦有相爱而不能相亲、可望而不可及的苦痛,“要命的”一词,道出了这男子的辗转与熬煎,说到底,真正的爱情,是个挺让人遭罪的东西。
我无从猜想,这位萍水相逢的同行者的故事,也许他根本没有什么故事,和众人一样,他有的只是对于爱情的向往与热诚。唱完这一段,他重新回复到沉默的状态,我们试图请他再来一个,他笑笑,不说话,那骤然喷薄的激情看来仅是昙花一现了。
面包车在黄土坡上兜兜转转,路上尽是从山上掉下来的土块,未曾遇见过一辆车,这条路,真是没有人走。
一个半小时后来到一个叫军渡的码头,车主说,他这山西的车,不能到陕西去,过了前面那黄河大桥就是吴堡了,在桥这头能等到过路车。那搭车的男子也下了车,他朝西走,车朝北去,我们停在原地,互相说了再见。
等了好长一会儿,还是没见车来,旁边小店的老板娘告诉我们,也可以去车站碰碰运气,我们有点犹豫,怕万一车站没车了,又把过路车错过了,犹豫着,还是朝前走着,了过黄河大桥,发现,这不就是徒步走晋陕了吗?这不到两百米的路程意义可不小呢,我和小姨就这么自吹自擂着,欢欣鼓舞地走进了吴堡城。
也许是我们身上那两个大行囊太醒目了,一辆面包车贴着我们停下,问我们去哪里,我答“绥德”,司机建议我们上他的车,并打包票说到车站一定能找到一辆去绥德的车。上去才发现这车超载得严重,只好将就一下,司机就有一搭没一搭地白话着,说不如打车去,一百块就能搞定,我们还没做声,他就主动降到六十块,我不想和他罗嗦,说我们没钱,他嘁了一声,说你们城里人还能没钱?
这天运气不错,车站有一辆去绥德的车,而且是最后一班,又晃了两个多小时,中间我的朋友文言不断地发短信问到哪了,老天,我要知道到哪就好了,两边只是黄土高坡,一点参照也没有,十足考验了一把我的耐心——我坐车从来都是眼睛不眨地盯着两边闪过的那些里程表的。
窗子两边终于转换成平地时,我给文言发消息说到了,他说让司机开车来接我们,我心里有点发虚,因为,这位文言同志我可从来没有见过啊!
我们是这样认识的,很久以前的某一天,一个陌生男子打来电话,说他几经周折才找到这里,他在杂志上看到我的一篇小说,非常喜欢,想收入他正在编的中篇小说集,希望得到我的授权。我想想反正那小说已经发过了,咱也不用付出什么,收就收呗。后来那中篇小说集好像也没弄出来,但各自出了书会互相寄一本,逢年过节发个短信什么的,一来二往的,我知道他是陕北人,常年来往于北京与榆林之间,这次出门之前,就请他帮我找个会唱民歌的人,虽然我搜集了不少陕北民歌的碟片,又在网上下载了很多,可那跟听现场没法比。
2000年夏天,我第一次独自出远门,就是来陕北,在神木,听笔名叫塞北的男子唱《泪蛋蛋》,《想亲亲》《赶牲灵》等等,那震动与这次在路上听《圪梁梁》相似,是的,演员们是表演,我想听到的是,和我相似的人的呼喊与倾诉。
所以才会拒绝在碛口枕着黄河入睡的诱惑,马不停蹄地朝绥德赶,但是,这个我从未见过的人真的安排好了吗?真的有民歌听吗?我一路上给小姨打预防针,要她落空了也别太失望,小姨表示无所谓,她早就听说过“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就算没有民歌听,总不会没有汉子可以看吧。
我没想到的是,文言专门从榆林赶到绥德等我们来了,下了车,真有司机师傅过来接头。上车坐定,我睁大双眼望着窗外,5年前我曾来过这里,这个黄昏,窗外却是全然陌生的世界,那一次,我也是想看看这绥德汉到底啥样来着,反倒被别人看了一把,还被俩汉子跟踪,大半夜都没敢睡着。那次离去时,我站在路边等车,惆怅地想,我正在与这地方擦肩而过,可能此生都不会再来,传说来生会重拾今生的脚印,到那个时候,是否会有似曾相识的恍惚?
我可真是爱会煽情的人啊,这不又来了吗?隔着车窗,没看见上次住的那宾馆,只记得,那一次,有年轻的女服务员寻到我的房间里,说楼下的前台说的,来了个女孩子,跟咱这儿人长得都不一样,一双眼睛特别漂亮,所以她要来找我谝谝(五年前写那文章我没好意思说,五年后这容颜已然改变,有时会想,那些好看的时候,我怎么就没有珍惜呢?我还没有华丽喧嚣地活过,就老掉了)。
汽车停在一家很高档的酒店门口,我不免有点发虚,尽管文言在电话里说,他把住宿都给我们安排好了,但这个“安排好了”在我的理解是,他只管“安排”,我们自个结帐,我是自费游,可没打算住这起码三星以上的酒店啊。
但既来之,则安之,跟在司机同志的后面,穿过大堂,进入电梯,来到四楼的某个房间门口,迎出来的是一位修长的男子,面相与他书上扉页里的照片正吻合,寒暄过后,他建议我们在房间里洗洗,他先到下面餐厅的包厢里等着了,有一大堆朋友等在那里呢。
我的脸上仍然挂着微笑,大脑里加标点也就两个字,那就是“晕!”想我不过是一游手好闲之徒,偶尔发神经蹿到陕北,想听两首原滋原味的陕北的民歌,等待我的应该是一帮神头鬼脑的人,意气相投,慷慨而歌,酒至微醺,歌至泪下,纵然这一夕之后再不相逢,可日本茶道说,人在茫茫的宇宙中,只须“一期一会”,一次的相逢就是天长地久。
有了这样的想像之后,当我惊觉我发神经发到惊动地方官,不惶恐是不可能的,另外还有一点涉嫌扮嫩的心思是,尽管年过三十,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小孩,而这些领导同志,毫无疑问都是大人了,在大人的世界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正在晕头转向间,有人把键盘什么抬进来了,上帝保佑,这民歌还没有落空,又进来几位穿着民族服装的人,这就该是歌手了。
根据我5年前的经验,把自己喝大了听歌更有感觉,再加上眼前的场面让我无所适从,先把自己灌晕了也许能轻松一点。这个任务一点也不难完成,那么多主人轮番过来敬酒,又有歌手过来对歌,我哪唱得了啊,加上嗓子正好哑了,只有喝酒的份。
文言同学显然擅长此道,和歌手MM一来一往唱得甚是热闹,除了我熟悉的那些民歌,他们又加了很多现代内容,比如,文言唱:三十里的明沙二十里的水,五十里的路上来眊妹妹你,半个月眊了你十五回,把哥哥我跑成个罗圈腿。那位MM就唱:跑成个罗圈腿妹妹我不怕,哥哥你给妹妹买上个桑塔纳,坐上个桑塔纳拉不上个话话,你再给妹妹买个摩托罗拉998!这歌逗得大伙哄堂大笑,陕北民歌原本就有男女相戏相谑的功能,有的内容也挺俗的,比如那首著名的《蓝花花》,歌中蓝花花嫁的不是自己心爱的人,竟这样咒那倒霉蛋:你要是死来你早早地死,前晌你死了后晌我蓝花花走!听起来就十分惊人。
但是,我还是更愿意听那种倾心吐胆的倾诉,比如说《泪蛋蛋》: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见面面容易拉话话难。见不上个面面挥一挥手,泪蛋蛋抛在沙蒿蒿里。
又比如《想亲亲》:想亲亲想得我手腕腕软,拿起个筷子端不起个碗,想亲亲想得我心花花乱,三天没吃一粒粒米。
又比如《赶牲灵》:走头头的骡子三盏盏灯,挂上那铃铛哇哇的声,你是我的哥哥你招一招手,你不是我的哥哥走你的那个路。
还有那“墙头上跑马还嫌低,面对面睡着还想你”,“蛋壳壳点灯半炕炕明,烧酒盅盅量米不嫌哥哥穷”,“青杨柳树风摆浪,死死活活相跟上”,“走不完的大路过不尽的河,钢刀刀割不断你和我”……那是我从少女时代便迷恋至深的词句与旋律,那些安静的夜里,我想像着黄土高坡上的男人和女子,思念、倾诉、密约、私奔,把那些歌连起来就是一场荡气回肠的歌剧,我想听到它们。
好在我喝得有点多了,再说我又是那么自我的人,当主人客气地请我点歌时,我一口气点了两三首,还请求人家清唱,尽管酒席上的歌手已不是纯然地倾诉,但到底是陕北人,唱起来味道还是更足一些,那些字句纷纷地撞击着我的心脏,我细致地感受着微微的疼痛,一丁点都舍不得放弃。中间有人过来敬酒,我全不推辞,知道那样点歌很是失礼,只能用这种方式表达我的抱歉与感激。
中间也曾唱了几首喜庆的歌,像《山丹丹花开红艳艳》,果然气氛不同,歌手唱来众人和,整个变成了一个HIGH歌会。
那一晚大家都没怎么吃东西,十点多方才结束,道别时我感觉尚可,回到房间才发现,自己真的是喝大了,心突突地朝上冒,但还强坐起来,跟文言和小姨商定明日的行程。文言建议我们跟他一块去榆林,他还有一拨朋友明天到那儿,也是要听民歌,他也“安排”好了,我感谢他的好意,但这次时间太紧,最多也就是明天搭他的车去一趟米脂,在街上晃一圈。
说好明天六点一道出发,文言告辞,我和小姨洗洗睡下,我的脑袋里轰隆隆地响着,有如过车跑马,心中却是无尽伤感,我取出MP4,听今晚录下的那些歌,沉溺于其间之际,想起路上听到的那一段,请殷勤的主人原谅我,我不得不说,还是那样的歌唱更为动人,除了倾诉与表演的区别,还因为,那一刻之前,我是毫无预感的,我并没像今晚,准备好脆弱的神经和敏感的心,却猝不及防地被打动了,也许,真正动人的事物,总是这样可遇而不可求,只存在于邂逅之中。
忘了那晚几点睡着的了,凌晨三点醒来,嗓子干得难受,我轻手轻脚地起来,用电水壶烧了壶开水,喝着水,等天亮。五点多,我把小姨唤醒,六点多,电话铃响起,下楼,文言已经在大堂结好了帐,并坚拒我还他房钱。七点钟,到达米脂,吃过早饭之后,文言把我们委托给他当地的朋友,望着他朝停车场走去的身影,感谢之外,还有一种不真实感,惟望有天他能到我的家乡来,让我也做一次盛大的款待,不过我可没能耐张罗那么多地方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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