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签:
生活记录 |
偶尔回家乡小城,过去的同事加死党要请我吃饭,问我最想吃什么,我说火锅。
同事带我来到一个很堂皇酒楼,坐下,服务员端来洁净的餐具,又送来两只小锅,说是现在流行这种一人份的小火锅,卫生。我笑,心中却想,这不是我的初衷,我原本想以火锅为桥梁,为道具,重温那些一去不复返的时光,那时,我们的火锅,不是这样的。
N年前,我在小城,一时找不到工作,托了关系,且在一个杂志社存身。说起来好像跟我的写作特长也算对口,事实上,我在那里做的无非两项:校对和包杂志。后面这项是纯粹的体力劳动,那是个内部刊物,发行量极其有限,每期杂志出来了,全靠我们,按照发行单子,一包一包地包好,写上姓名,拉到邮局寄走。
从那时起,我就发现,要不是挣钱少,体力劳动其实更有趣,比如说,到了包杂志的时候,人手不太够,需要一两个外援,我们通常是喊楼下烧水的大婶,和固定来收破烂的老王,有时,其他女友闲着无事,也会来搭把手,如果是后者,那一份额外的劳务费,就用来打发当天的午餐了。
我始终深刻地记得的,是又干又冷的冬天,我和同事,还有另外两个女友,一边说笑,一边包扎杂志,不觉临近中午,话题便转到中午到哪儿吃饭呢。有人建议去吃自助火锅店,于是,饥寒交迫的四个人,抖抖索索地走了很远的路,来到一个叫做“军转干部培训中心”的地方,餐厅的玻璃墙上,斜斜地写着,“每人12元。”
取来豆芽、海带、羊肉、鹌鹑蛋……自己去调芝麻酱或者蒜泥酱,火锅由平静到沸腾,其间是八卦、轶事、玩笑,间或也有个人一点点小情怀,关于未知的爱情,理想的生活,没有着落因此难免卑微酸楚的时日里,寒碜的火锅店里,几个女孩子的相互慰籍,是有一点像电影的。
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经常半夜半夜睡不着觉,我想会不会我终身这样漂流?会不会我将抛入灰暗的底层?想着这些时,能听见近处的车轮和远处的狗吠,似乎,还有极远处的鸡叫声,当曙色隐隐透过窗帘,天光即将变白,我心里就会涌起无法自控的急促慌张。
机遇就像电话铃,到来之前总是全无预兆,不久我就有机会离开小城,之后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又过了一些日子,我可以断定自己再也不会回到起点,再想起那些悬空的岁月,反而有了怅然的怀念,而那种怀念,又具象为对小城浮游的景物的怀念,其中,就包括了那小小的火锅店里,混杂着牛油、羊肉、芝麻酱味道的热雾,以及,热雾中闪动的一张又一张脸。
刚来到我现在生活的这座城市时,首先进入视线的,也是火锅,当时我借住在双岗附近的朋友家,第一次按照电话里说的地址找过去,就看到路边一座很特别的门头上,写着“蜀王火锅寨”,这五个字加在一起,有一种很生猛彪悍的诱惑,不由想那里面的火锅,也该是劲道十足的吧,等我在这个城市里立住了脚,一定要来大吃一顿。
后来才知道,这家火锅无须这般仰望,去熟了之后,也看得稀疏平常,只是,有一晚,我从里面出来时,在匆促杂乱的告别之余,轻轻回望了一眼,想,假如有一天,我离开这城市,回想起客居的这段日子,这个火锅店挂着红灯笼的门脸,也应该成为经常从记忆中浮起的意象吧。
然而,我也没有到别处去,在这里,结婚,生子,买了一套房子之后,又买一套——第二套是用来给我儿子攒学费的,这样远的计划,看来,与这城市,是准备地久天长了。
只是有时,会去外地走一走,或是出差,或者就是自说自话的自助游,回来之后,风景大多要对着照片才能想起来,那些关于饮食的记忆,却随时可以被味蕾上的生理反应唤醒,而那些凌乱芜杂的记忆,竟大半和火锅有关,而且,与冬天有关。
2003年,也是这个季节吧,去北京出差,采访成龙和谢霆锋,很晚才结束,接到朋友电话,说,我们来接你,吃火锅好不好?
实在是太晚了,所以找了很多地方,最后,居然有一家名叫“皇城老妈”的还没打烊,来自成都的朋友很高兴,说这个连锁店,在成都也算正宗的。
但很快发现,那家店还灯火通明,是因为在准备第二天的一个盛典,送上门的生意当然要做,却同时要做包括试音响在内的诸多工作。于是,那一晚,那些和文学有关的话题,就不断被突如其来的炸响打断,几个人都辄有烦言,但过后想想,那个火锅的味道还真不错,足够的麻,足够的辣,可以点睛的是一盘由芝麻、辣椒粉和花椒粉组成的蘸盐,麻辣鲜香,一入口,便调动起味蕾的全部激情,与它做热烈的呼应。
除此之外,记住的还有,那位新朋友说起他喜欢的一句泰戈尔的诗“我心绪不宁,我思念远方”,我一度用来做我的MSN的签名。
第二年冬天,我的第一部书稿交给出版商之后,以一趟远游作为对自己的犒赏,和小姨一道,先去开封,再到西安,最后一站是成都,在灯火华丽的琴台路,与那“皇城老妈”不期而遇,与京城那家相比,它的门脸更加的精致体面。
我承认,我是一个上不了台面的人,一时有点畏缩,但美食当前,鼓足勇气上了楼,菜单送上来,价位果然如我想像的那样盛气凌人,很谨慎地点了些烫菜,服务生俯下身,貌似谦恭的口气说,真的不再要些什么了?你们的荤菜点得不够哎。
除了这个小插曲,那顿火锅还是令人愉快的,它的辣,不是直来直去的辣,而是曲婉有致,风情万种,打个比喻吧,就像《新龙门客栈》里的张曼玉,和《水浒传》里孙二娘的差别。尽管如此,也不妨碍我时不时抬头左顾右盼,很快就发现,边上的那一对男女,值得我这个超级八卦的人注意。
男的大概可以算是社会上流行的“精品”男人,衣着光鲜,头脸干净,可以出演“简约而不简单”的广告,女的年轻时也是位佳人,但现在有点老了,也不是特别老,四十岁左右的样子,打扮得颇为用心,手边的包包上,绘满“LV“的LOGO,但是,跟这个男的在一起,就显得差了那么一点点,大概是看惯了电视里成功男子加时鲜靓女之经典搭配的缘故吧。
俩人点了一桌菜,根据刚才的菜单价格,起码得逾千元,还点了一瓶洋酒,桌面上豪华得紧,但是俩人却对坐着,不吃不喝,男的不动声色,女的一个劲地抽烟,渐渐地,把脸转到一旁,我看到了她眼中的泪。
这两个人是什么关系呢?即将离婚的夫妻?别后经年物是人非“我们再也回不去了”的情侣?总之,是一对伤心人吧,不,应该是一个,恕我眼拙,对男子的情绪,看得不是很分明。但是,有句话说得铿锵:宁可坐在汽车里哭,不愿意坐在自行车上笑,这话是有点绝对了,但是,有钱人的伤心,怎么着都好过一点吧,昂贵的餐厅里的分手宴,唯美程度,也大大地超过出租屋里的鸡毛蒜皮斤斤计较。
再想想,还曾在山东的某个小城,与另一家比较有名的重庆火锅连锁店“小天鹅”邂逅,那是深秋时候,餐厅却放着齐秦的“大约在冬季”:轻轻的我将离开你,请将眼角的泪拭去,漫漫长夜里,未来日子里,亲爱的你别为我哭泣……眼前火锅热雾弥漫,窗外暮色缓缓堆积,忽然,也有一种类似乡愁的想念梗在了心头,想念的不是某个人,某个地方,更像是那些一去不回头的岁月,那些青涩的、卑微的、情怯的,深一脚浅一脚的岁月,它们,会在什么样的地方等着我呢?
而我,也是再也回不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