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文比原著更令人愉悦
——评李文俊译《小爵爷》与《小公主》
《小爵爷》,[美]伯内特夫人著,李文俊译,译林2004年2月第1版,定价13元
《小公主》,[美]伯内特夫人著,李文俊译,译林2004年2月第1版,定价14.5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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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我与一位网友对一部美国童话名著的中译本展开了小讨论。我们都看过它的原文,也酷爱它的第一个中译本,当他说它的该译本比原文还好时,我却认为原文一向难以超越,这部童话更是如此。后来,他又这样说:“不管怎么说,现在的好译文比好的创作还要难得。”这句话,却说到了我的心坎上。
的确,国内虽有优秀的儿童文学原创,比夏丏尊译《爱的教育》更好的中译本却难再遇,比赵元任译《阿丽思漫游奇境》更好的中译本也难再求。同样,李青崖译的莫泊桑,汝龙译的契诃夫,朱雯译的雷马克,李文俊译的福克纳等等,也都是翻译文学中的瑰宝,不可多得。对读者来说,这些译者就是一种“翻译品牌”,其名字都与某位作者或某部作品紧紧相连,如同各种世界名酒与其注册商标一样。
所以,当我得知李文俊先生把美国女作家伯内特的两部儿童小说《小爵爷》、《小公主》译成了中文,赶紧托朋友把这两本书找来,开始一睹为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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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伯内特的这两部作品也属于童书经典。《小爵爷》出版的当年(1886)就与《所罗门王的宝藏》、《战争与和平》一道成为美国当年的三大畅销书,作者后来创作的《小公主》(1905)也一直常销不衰。但与《汤姆·索亚历险记》这样的经典相比,却有明显的差距,正如李文俊先生在译序中所指出的:
“新一代读者对于小爵爷过于天真,小公主老长不大,以及两书中或多或少存在的‘滥情主义’,都会有点格格不入。但是,这并不妨碍我们赞赏他(她)们的淳朴、善良、坚毅和勇敢。”
的确,虽然这两部作品不乏戏剧性的情节,有趣的故事内容,但都比较程式化,与主题类似的《自私的巨人》和《卖火柴的小女孩》相比,伯内特既不能把爱的力量升华到王尔德那样的高度,又缺乏安徒生那种让卖火柴小女孩冻死的勇气,其作品的内容自然便显得有点虚假了。
可是,尽管我戴着这样的“成人眼镜”去读这两部儿童作品,小爵爷与小公主还是把我引入了爱的漩涡。故事里的大喜大悲,竟然轻易地将我触动,好像我还是一个小孩子。这不可能。合上书本,我还是难以相信。当我找来它们的原文,与译文大致对比过,才明白了其中的原因:那位网友没有说错,比原文还好的中译本果然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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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原文看,这两部作品语言朴素,对话生动,也都没有太复杂的句子。可如果换成一般的译者,很可能会译得过于生硬或夸张,其中的对话部分尤为难译,倘若缺乏高超的翻译技巧和一颗不老的童心,就算他再仔细推敲,也难以展现原文的神采。这些条件,李文俊先生却一样不缺。于是,这两部书里便处处可见鲜活的语言与生动的对话。
比如,在《小爵爷》的原文中,“slipped”(大意为“滑动”)一共出现过五次,本可以采用大致相同的译法,译者却根据上下文和语境而分别译为“溜(P11)”、“跐溜(P39)”、“跐溜滑(P93)”、“盖住(P188)”、“滑落(P190)”,译法各异,却一一贴近原文,用词也比原文还妙。这样的地方还有很多,如《小爵爷》中的“腻味(P134)”(原文为“bored”,大意为“无聊的”);《小公主》中的“拿大(P36)”(原文为“grand”,这里的大意为“傲慢的”);《小公主》中的“窝火(P48)”(hot-tempered)等等。
文中的一般叙述,译者也能译得声情并茂。如《小公主》中的“……哟,说是洗碗女工,可啥活儿都得干哪。(P49)”这里,“哟”是北京人生活中常用的发语词,“啥”是东北人生活中常用的疑问代词,两者却接合得极为顺畅,丝毫不觉别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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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中的对话,更是译得灵活飞动。如《小公主》中的这半句:“它不算好看,小姐,对啵?(P235)”请看,“啵”这个语气助词的使用,一下子就把问话人(小女仆贝基)那种善良可爱的性格凸现出来了。在原文中,你只不过能看到一个以“ain't
he”(大意为:“对不对?”)作结的普通反问句而已。
又如,在《小爵爷》中有这样一句对话:“今儿个天太热!你觉得怎么样?有什么不舒服?你啥时候开始有这种感觉的?(P17)”这里,译者再次将北京方言(“今儿个”)与东方方言(“啥时候”)有机接合,以“土”得“掉渣”的语言,展现了食杂店老板霍布斯的淳朴善良及其对小塞德里克的关爱之情。假如用标准话来译,“雅”则“雅”矣,“信”和“达”却不复存在了。
译得最绝的,还是《小爵爷》中的那几封信。我们知道,由于小塞德里克与他的那几个大朋友们同样没受过多少教育,认字不多,来往的信件连标点都没有,更有许多拼错的单词。从原文看,信中那些拼错的单词几乎都没有意义,可在中文里,错别字也会有某种实际意义。于是,译者充分利用中文优势,将这些书信译得仿佛不通的小学生作文。比如,塞德里克的信中出现的“马句”(马驹),“多榜”(多棒),“礼猫”(礼帽)等等,读来捧腹,妙不可言。通过原文,你却体会不出这样的乐趣。
因此,即便原著“过于天真”,由于译文比原著更令人愉悦,便大大增强了它们的艺术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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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先生曾在《我所知道的萧乾》一文中说,一次,他曾就翻译语言的问题请教过萧乾先生。萧先生回答说:“我只要感到合适,该用什么语言就用什么语言,对所有方言全都来者不拒。”李先生深为叹服,此后便开始用这种理论“翻译与写作”:“我翻译所用的语言,有人觉得太杂,其中既有粤语,也有上海闲话和北京土腔。”
《小爵爷》与《小公主》这两部翻译作品,也是这种理论的实践,结果极为成功。不过,你若认为李先生在翻译它们时“轻视”了普通话,那可就错了,因为他的态度是不偏不倚的,如同在“头脑的小小阁楼里”装满所需的福尔摩斯,根据需要,可以在头脑里“随时取用”各种合适的语言。不信,请看《小公主》第十一章中的这一段:
“蓝天似乎是那么友好那么亲近……云朵在散开、漂移或是懒洋洋地等待着变化为粉红、大宏、雪白、绛紫或是淡淡的鸽灰色。有时,它们组成了岛屿或是群山,包围住深绿松石色、液态琥珀色或是绿玉髄色的湖泊;它们像暗黑色的岬角伸进奇异、邈远的海洋,有时,一片片狭长的仙境又互相连接在了一起。”
这种绚丽的色彩和梦幻的意境,放到巴金先生翻译的《王尔德童话》里不是也很恰当吗?要是你还想“贪得”,请快快通读这一章的第一大段吧,那可是你在如今的译作中很难读到的美文。
李先生在译序中说,他早在译福克纳作品中就知道了《小爵爷》的大名。在因翻译福克纳积劳成疾之后,为在病中“排遣时日”,便开始阅读伯内特的作品,后来又翻译了“这两部带给我愉悦的书”,“世界上的事情往往就是这样的不可测知与奇妙。”
对读者来说,跟着李先生从福克纳走向伯内特,结果也同样是“愉悦”和“奇妙”的。听说,李先生准备把伯内特的另一部名著《秘密花园》也译成中文。那么,我愿意从现在起开始,期待着下一个精彩。
21:10 05-10-14肖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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