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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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
四月。
小村。村东头的土坯房。
王老太从床上起来了——一个冬天和半个春天,她没下过床。
扶着门框,探出头,接着,伸出榆木拐杖,跨出一只脚,又跨出另一只脚。于是,整个的她,就在四月里了。
头发,像远山的积雪;脸,像河边的老柳。
小脚,挪向村外,沿着村前的小河。
河滩,青青的草;河边,半人高的芦苇。不时,什么小生灵“咚”地一声跳进河里。
“怕什么呢,我会逮你们么?”她知道是她惊动了它们。
她拢拢头发——小时候,她就喜欢拢拢头发;揉揉眼睛——眼睛被阳光刺得生疼。
前面,一个开阔的世界:天,蓝蓝的,蓝蓝的天上,几朵白云;水,清清的,清清的水里,几只白鹅;田野,绿绿的,绿绿的田野,几点人影;风,从远方来,暖暖的,甜甜的……
真好!真好呵!
躺在床上的时候,不少人去告诉她外面的事情。
“等您好点了,我们扶您出去噢。”
她点点头。人们走了,她流下了泪:“唉,奔那条路的人了。”
她以为起不来了,永远趟着,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直到被埋进黄土——祖祖辈辈都是这样的,一辈子不肯躺下,躺下,就再也没能起来。
但是她起来了!
只是觉得要起来,于是,就下了床。刚站住,腿一软,瘫在地上,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拄着拐杖,慢慢地,站了起来,走了起来。
她有些得意,瘪嘴努了努,皱纹深了,像一朵野菊。
“嘟——”
什么声音?王老太站住脚,侧着头。
“嘟——”
她回过头。声音,是从不远处的树林里传出来的,还带着“吃吃吃”的笑声。
不由自主,她走了过去。
原来是群孩子!有的伏在地上,翘着腿,有的盘坐在树上:“嘟——”
“这声音是怎么弄出来的呢?”
她向他们走去,慢慢地、悄悄地,从这棵树后移到那棵树后。袖口,拭了拭眼睛,眼睛有些模糊。
一个男孩子,伸手摘一片绿叶,卷起了一个扁扁的管子,半含在嘴里,鼓起两腮:“嘟——”
王老太的心“别“地一跳。
摘下一片绿叶,回忆着男孩子的做法。手,抖抖的,叶子,从她的指缝中飘落,悠悠的。弯下腰,拾起,擦擦,卷着。一用劲,叶子折断了。把它放进口袋。很是惋惜。按按胸口,又摘下一片叶子,卷好了,送到唇边。刚要吹,又想起了什么,捂住嘴,向四周看看:树林,在风的伴奏中,哼着小调,很快活;孩子们,说着,笑着,追着,吹着……
谁也没有注意她。
她放心了,轻轻地咳了一下,鼓起瘪陷的两腮,嘴唇一阵紧张:
“嘟——”
吹响了!
噢!手脚不灵便,人老了,可还吹得响!王老太兴奋起来,望着叶笛,摸摸两腮——腮涨痛,舔舔嘴唇——唇干涩。
树林,静了下来。
孩子们听到了笛声。他们知道:这声音,不是他们中间的人吹的;这声音,好象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流来的。于是,他们睁大眼睛,四处搜寻。
于是,他们看见了她。
王老太的脸,火辣辣地烫。她低着头,捶着背,装出没事的样子,叶笛握在手心。
孩子们的目光瞄过来,停留在她身上,带着疑惑,随即又跳开了。
“是谁吹的?”
“喂,出来,我们看见了!”
孩子们乱咋呼着。
她的眼里,流露出悲怆和凄凉:这是你吹的么?这是孩子们的噢!她看看自己:黑棉袄,黑棉裤,打着绑腿,小脚,手伸出来象树根。
手心湿漉漉的,摊平手掌——叶笛被捏碎了。鼻子,酸得难受;眼里,滚出两行老泪。
唉——
她把叶笛搓成碎末,扬起来,让风吹走。吹走吧,连同她和她不该有的念头,吹得越远越好!
但是,她还是抬起头,望着满树的叶子。叶子,在风中“唰唰”摇动着,象是在向她招手。
还是摘下了一片叶子,还是卷了起来。“嘟——”叶笛更响了,更脆了,赌气似的。
浑身一阵燥热,解开领口,顺着树干坐下,坐到地上,拐杖横在腿上。
她在吹,闭着眼,头,有节奏地轻微摆动。笛声里,飘过来了她的童年:草筐、裹脚布……
“嘟——”
她在吹,不是用嘴,而是用整个身子,用整个心。她一点也不觉吃力,越吹越轻松、快活。她好象是风,她好象是云,她好象是叶笛,一个能吹出“嘟——”的叶笛。
“嘟——”
孩子们都看见她了,悄悄围了过来,望着她。他们瞪着眼,张着嘴,大气儿不敢出,怕惊动了她,怕惊跑了她的笛声。
王老太睁开眼睛,想缓一下急促的呼吸。眼睛,亮了一些;脸,红润了些。看到他们,她一阵恐慌,像做了错事,忙把叶笛塞进口袋,拄起拐杖,站了起来。
“我,我没有吹……吹得不、不好,学的,向你们……不是,我,不会……”
“是奶奶吹的。”
“奶奶你怎么不吹了呀?”
小雀儿一样,孩子们围着她。她拢拢头发——年轻的时候,她就喜欢拢拢头发。他们的声音真甜,他们长得真惹人疼。忍不住了,她摸摸一个男孩的头,又拉拉一个小丫头的辫子。
“奶奶,我们一起吹,好吗?”
她有些迟疑,终于,点点头,掏出口袋里的叶笛。孩子们也卷起了叶笛。
“嘟——”
“嘟——”
他们吹着,心里,有一只会唱歌的百灵。
她吹着,心里,有一只会唱歌的百灵。
她和他们的声音,混在一起,起先还不协调,一会儿就和起来了。
沿着河岸,王老太和孩子们进村。
孩子们有的腋夹棉袄,有的拎着帽子,有的肩上挂着鞋、光着脚。一只手放在唇边:“嘟——”脚步,抬得老高老高,又重重地落下。
王老太的对襟棉袄敞开了,一条绑腿松了,拄着拐杖,一只手放在唇边:“嘟——”她的腰有些疼,脚步也变得很沉,但她努力跟上他们。
“嘟——”
村里的人,第一次见到这阵势,第一次听到这么齐、这么亮的声音,都停下手中的活计,看着他们——
四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