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言论评析》之《三知》(2017年12月8日)
(2017-12-08 01:1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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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尧曰》:“孔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
在目前通行的《论语》注本中,本章是全书的末篇末章[①],因此具有某种特殊意义。中国古代文艺理论有“凤头”、“豹尾”之说,文章开篇要漂亮,抢人眼球,结尾要有力,令人回味,以此说来评析本章,亦无不妥。在内容上,本章重点阐述了“三知”(“知命”、“知礼”、“知言”)对于君子修身立德的重要意义,与《论语》首篇首章的“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形成呼应。朱熹《论语集注》引尹氏言曰:“知斯三者,则君子之事备矣。弟子记此以终篇,得无意乎?学者少而读之,老而不知一言为可用,不几于侮圣言者乎?夫子之罪人也,可不念哉?”尹氏三问,口气颇为严厉,旨在强调研读本章时必须用心揣摩夫子深意。
毋庸置疑,“知命”、“知礼”、“知言”是纵横贯穿孔子思想的三个重要命题。“三知”三位一体,天地纵横,人心内外,最终都归结到“仁”这个核心主题。
先评析“知命”。“知命”是君子修德的认知前提,君子只有正确认知客观世界和主观世界,在现实生活中找准自己的定位,才能采取富有智慧的正确方法来处理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以及人与自我之间的关系,在道德修养方面日渐提高,臻入“知天命”的完美境界。由此可见,“知命”是一种建立在正确认知基础上的道德修养境界。孔子是在五十岁前后达到“知天命”的人生境界的,然而相关思考似乎没能深入下去,所以孔子关于“知天命”的言论很少,具体内涵也不甚明确,关键是关于“命”或“天命”与“仁”之间关系问题始终没有表述清楚。
孔子所创立的彝伦之道,“仁”是核心,然而“仁”主要是通过人们的内心体验来发挥功效的,这种内倾倾向导致儒学思想在理论上不够丰富,略显单薄。如何将内在的仁学与外在的命理结合起来,相互印证,形成一个有机的统一体,这是孔子一直试图解决的问题。经过长期思考,他似乎朦朦胧胧地在“仁”与“命”之间寻找到某种内在联系,他说:“不知命,无以为君子。”又说:“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②]这里的君子和小人都是道德范畴的概念,把“知天命”、“畏天命”等内容纳入道德修养的范畴,而且把“畏天命”列为“三畏”之首,把“知命”列为“三知”之首,以此作为判别君子小人的重要标准,这就意味着道德修养达到一定的境界后,就可以与“命”或“天命”之间形成感应互动,甚至可以改变命运。这种观点在思辨形式已经取得重大进展,在思辨内容上也更加深刻丰富。后来孟子悟出了其中的道理,并做出更加完整的表述:
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③]
“心”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善心,即所谓“善端”,通过后天的不断修为,人的这种善良本性就可以无限扩充、放大,与“天”形成互动和感应,最终达到天人合一的和谐境界。孟子通过“心”、“性”、“天”三者之间的逻辑联系,把形而上的天命和形而下的修身联系起来,为其以“仁政”思想找到了理论依据。从孔子的“知命”到孟子的“立命”,在思辨模式上显然是一脉相承的。
《韩诗外传》亦对“知命”做出诠释:
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言天之所生,皆有仁义礼智顺善之心。不知天之所以命生,则无仁义礼智顺善之心。无仁义礼智顺善之心,谓之小人。故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小雅》曰:“天保定尔,亦孔之固。”言天之所以仁义礼智,保定人之甚固也。《大雅》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彝德。”言民之秉德以则天也。不知所以则天,又焉得为君子乎?[④]
这段论述仍然是从唯心主义的先验论出发,把“仁义礼智顺善”视为天之所生、命之所存的道德品质,因此君子修德,就必须秉承这种天生品质,做到顺天知命。
当然,“命”或“天命”与“仁”这两个命题在实际运用中是根本无法兼容的,在理论上也是难以实现有效统一的,其结果必然是从唯心走向唯心。但是孔子关于“命”或“天命”的思考和探索是有价值的,至少对于“知命”做出了相对明确的解说。
再评析“知礼”。这里的“知礼”句和下面的“知言”句均从上省略了“君子”二字,内容仍然是关于君子修身立德。这里的“立”是相对于“礼”的一个特定概念,清代理学家陆稼书对“立”字的解释最为精到:“立是道理大纲能守之定。”[⑤]所谓“道理大纲”,自然是君子立身之本,“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⑥]。“礼”是君子修身立德的行为规范,所以孔子反复强调:“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⑦]“不学礼,无以立。”[⑧] 孔子认为,“学礼”、“知礼”是“立于礼”的前提条件,也是君子修德的主要途径。那么如何“学礼”、“知礼”、“立于礼”呢?孔子说:“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⑨]又说:“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⑩]可见“知礼”的目的在于修“仁”,努力提高“仁”的道德修养是“立于礼”(“克己复礼”)的根本保证。在孔子的仁学思想中,“仁”与“礼”互为表里,相辅相成,“仁”是君子修德的最高境界,“礼”则是现实政治中的最高行为准则,二者在这里通过“立于礼”实现了有机的统一。此外,“人”与“仁”二字在先秦时期是可以互训通用的,《说文解字》:“仁,亲也。从人二。”孟子也说:“仁也者,人也。”[11]可见“仁”是由“人”派生而成的,因此这里的“人”亦可直接释为“仁”。
最后评析“知言”。这里的“言”是指各种人的各种言论,包括正确的和不正确的,真实的和虚假的;“知言”就是通过各种言论来辨明是非曲直、真伪善恶,进而达到“知人”的目的,这与儒家“知(智)”的道德修养有关。樊迟向孔子请教何以为“知(智)”,孔子直截了当地回答道:“知人。”他接着补充道:“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12]孔子又说:“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13]由此可见,“知人”并不是单纯的道德修养问题,而是一种与举贤任能有关的政治手段或施政策略,带有明确的政治功利目的,亦即孔子告诫仲弓的“先有司,赦小过,举贤才”[14]。孔子把“知言”作为“知人”的重要方法,并以此作为君子修德的重要内容,这与当时社会秩序发生重大变化有着密切关系。在以氏族制为主体的社会中,当政者“知人”、“举人”、“得人”只需依据氏族血缘关系的亲疏远近来决定。然而到了春秋末年,随着氏族制逐渐瓦解,社会化的身份标识逐渐取代了氏族化的身份标识,“知人”则成为当政者遇到的棘手问题,是任人唯亲还是任人唯贤?如何才能够做到知能善任、选贤任能?我们知道,观察和了解一个人,通常主要通过“听其言而观其行”[15]。“观其行”可以通过考察其是否遵从礼制规范来加以判断,因此相对容易;“听其言”则没有明确的规范标准,而且言论往往因人而异,因时而异,因事而异,需要综合各种因素来加以判断,所以只有凭借智慧和经验才能真正做到“知人”。但凡能够通过“知言”而“知人”者,一定是道德修养已经达到“知(智)”的境界的君子。
“命”关乎天理,“礼”关乎修仁,“知(智)”关乎处世。孔子在这里似乎想通过“三知”把所有话题一并作一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