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言论评析》之《女子(妇人)》(2017年9月20日)
(2017-09-20 16:2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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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历史文化 |
分类: 《论语》言论评析 |
《论语·阳货》:“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
孔子为了本章言论背负了千载骂名,什么叫“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这分明就是歧视女性!孔子挨骂,既冤又不冤:冤的是他本人确实没有歧视女性的意思,后人误解了他;不冤的是他当时没有把话说清楚,或许是弟子在整理他的言论时手上省了几刀,少刻了几个字,以至于造成后人误读。不过骂人者也有值得反思的地方,研读《论语》言论,最重要的是要尊重那个年代,了解历史背景,如果完全用现代人的思维和眼光来解读《论语》,就难免出现望文生义、牵强附会的情况。
春秋时期,“男尊女卑”的观念并不流行,这从《诗经》中年轻女性追求爱情的大量诗句中就可以真切体会到这一点。当然,由于社会分工不同,当时女性很少参与国家和氏族的公共事务,但是这并不代表她们社会地位低下,不受人尊敬。相反,有些女性很有主见和魄力,甚至很强势。比如晋文公流亡齐国期间,他的夫人姜氏见他贪图享受,纵欲怀安,不思复国,于是就耐心劝说他要以复国大业为重:“君国可以济百姓,而释之者,非人也。败不可处,时不可失,忠不可弃,怀不可从,子必速行。”[①] 然而晋文公不听劝说,于是她就和子犯等人密谋,将晋文公灌醉后放在车上,强行驶离齐国。姜氏虽然是女性,但是她的眼界和魄力确实非普通男性所能及。再比如鲁成公的母亲穆姜也是一位强势女性,她不仅在政治上与叔孙氏勾结,企图阻挠执政国卿季文子推行的种种改革措施,而且还不断地向鲁成公施压,甚至公开威胁道:“女不可,皆是君也。”[②] 意思就是,你如果不听话,我随时找人替换你!可见她何其蛮横霸道!这样的女性在《左传》《国语》等史书中有很多。
孔子对于女性的态度不可能跳出那个时代,因此在他的思想观念中,男女之间是相对平等的,不存在所谓歧视女性问题。孔子在许多言论中常常是男女并称:“男有分,女有归。”[③]“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知大始,坤作成物。”[④]“男尚忠信,女尚贞顺。”[⑤] 在日常生活中,孔子对女性也表现出应有的关心和尊重,比如他路过泰山时看见“有妇人哭于墓者而哀”,就立即让子贡上前去了解情况,表示关切[⑥]。他南游适楚时路过阿谷之遂,看见“有处子佩璜而浣者”,又让子贡上前与她攀谈,并赠与她絺紘五两[⑦] 。对于年长的贵族女性,孔子更是恭敬有加,鲁国执政国卿季康子的从祖叔母通晓礼仪,尊老爱幼,勤俭持家,孔子多次称赞她道:“女知莫如妇,男知莫如夫。公父氏之妇智也夫!欲明其子之令德。”“季氏之妇可谓知礼矣。爱而无私,上下有章。”[⑧]
在《论语》中,孔子关于女性的言论并不多,大致有四个方面:
一是与“孝”有关的父母。孔子三岁丧父,孤儿寡母相依为命,由贫贱而至圣,其间无不浸润着母爱及母教的伟大力量,因此他在谈及“孝”时大多是父母并列(当时多表述为“父慈子孝”):
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⑨]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⑩]
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11]
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12]
二是在历史上做出突出贡献的伟大女性:
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武王曰:“予有乱臣十人。”孔子曰:“才难,不其然乎?唐虞之际,于斯为盛。有妇人焉,九人而已。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13]
这里所说的“妇人”,一说是文王夫人太姒。太姒聪明淑贤,分忧国事,严教子女,尊上恤下,深得文王的厚爱和臣下的敬重,被人们尊称为“文母”;一说是周武王夫人、周成王之母邑姜。周武王说自己有乱臣十人,九男治外,一女主内,内外协调最终成就周王朝的大业,这个女人就是邑姜。其实孔子这几句话里还隐含了一层更深的含义,当初周部族已经取得“三分天下有其二”的优势,但仍然隐而不发,“以服事殷”,这完全是女人的阴柔之术,倡导者必定是“乱臣十人”中的“妇人”,所以孔子盛赞“周之德”为“至德”——阴阳兼备,十全十美。由此可见,孔子不仅没有歧视女性,反而给予她们极高的评价和赞誉。
三是与嫁娶有关的女子。在中国古代观念中,天地、阴阳、男女都是自然界的始基,两者和谐则是最高境界,所以孔子说:“男女构精,万物化成。”[14] 为了维持夫妻之间的和谐,儒家伦理规范对女子提出了“贤”的要求,即“贤贤易色”[15],这里的第二个“贤”字代指贤德之妻,意思就是,对妻子要重品行而不重容貌。品行贤淑的女子当然要许配给有德君子,这样才能琴瑟和谐,相得益彰,孔子非常看重这一点,所以他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了蒙受冤屈而不改初衷的公冶长[16],又把侄女许配给了德行高尚、富有智慧的南宫适[17]。在孔子看来,并不是所有女子都是“难养”的,好女子嫁给了好男子,家庭和睦,夫和妻柔,这是符合儒家的道德规范的,也是有利于维护和谐的社会秩序的。
四是本章中“女子”。过去有人认为,本章中的“女子”实为“汝子”,是孔子谓弟子之称。在古汉语中,“女”与“汝”相通,这种用法在《论语》中也比较普遍,但是都是“女”字单用。在“女子”作为一个固定词组的情况下,“女”通“汝”仅此一例,而且先秦其他典籍中也不见,因此这种解读是缺乏说服力的。“养”是生养,这里引申为相处之义。本章真正值得特别关注的是“唯”字,“唯”是副词,用来限定范围,表示强调,相当于“只有”、“只是”等。王引之《经传释词》:“惟,独也,常语也。或作‘唯’、‘维’。”《论语》中的“唯”常用于强调或特指,如“父母唯其疾之忧”[18],“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19]。那么本章中的“唯女子与小人”特指什么人?或者说什么人惹恼了孔子让他说出这番话?综合各种史料分析,卫灵公夫人南子和嬖臣弥子瑕的可能性最大。《孟子·万章章句上》:
(孔子)于卫主颜雠由。弥子之妻与子路之妻,兄弟也。弥子谓子路曰:“孔子主我,卫卿可得也。”子路以告。孔子曰:“有命。”孔子进以礼,退以义,得之不得曰“有命”。
这是孔子刚刚去鲁适卫时发生的事情,弥子瑕主动邀请孔子等人住到自己家中,这样他就可以安排孔子通过卫灵公夫人南子的关系得到卫卿的位置,卫大夫王孙贾也曾有过类似的暗示[20],但是都被孔子拒绝了。可见,孔子对南子和弥子瑕等人通过裙带关系谋私的做法比较反感。孔子在卫国闲居了十个多月,后来打算到陈国寻求发展,结果在途中遭到匡人围攻,险些丧命,一行人只好又返回卫国。为了生计,孔子这一次不得不收回“有命”的说辞,放下身段去拜见南子,此事在《论语》诸篇有各种记载:
子见南子,子路不说。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21]
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22]
子曰:“由,知德者鲜矣。”[23]
子曰:“已矣乎!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24]
孔子这些言论虽然被编排在《论语》的不同篇章,但是相互之间确实存在着某种内在的逻辑联系,因此司马迁作《史记·孔子世家》时基本还原了“子见南子”的历史现场,也把相关言论串联起来:
灵公夫人有南子者,使人谓孔子曰:“四方之君子不辱欲与寡君为兄弟者,必见寡小君。寡小君愿见。”孔子辞谢,不得已而见之。夫人在絺帷中。孔子入门,北面稽首。夫人帷中再拜,环佩玉声璆然。孔子曰:“吾乡为弗见,见之礼答焉。”子路不说。孔子矢之曰:“予所不者,天厌之!天厌之!”居卫月余,灵公与夫人同车,宦者雍渠参乘,出,使孔子为次乘,招摇市过之。孔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于是丑之,去卫,过曹。
孔子通过南子终于得以面见卫灵公,并且有幸乘坐“次乘”随卫灵公一起招摇过市,风光无限,但是这些却不是孔子想要的。当年孔子离开鲁国后,首选卫国,就是因为卫灵公是一位有抱负、有作为的君主,孔子希望能够得到他的重用,在卫国率先实现“天下有道”的礼制秩序。然而此时卫灵公已经暮气沉沉,不理国政,他整天和“女子与小人”厮混在一起,花天酒地,纵欲享乐,孔子感到非常失望,由此发出“未见好德如好色”的感叹。这里的“德”是指孔子本人,而“色”则是指南子。由于此事缘子路而起(子路通过连襟弥子瑕让孔子勾连上了夫人南子),因此孔子对子路也多有报怨:“由,知德者鲜矣。”
孔子对卫灵公的失望和怨忿情绪,自然会迁延到卫夫人南子和嬖臣弥子瑕等人身上,因此他难免会说出“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之类的狠话。关于这一点,汉代桓宽已经话到嘴边,就差点破。《盐铁论·论儒》:
《礼》:“男女不授受,不交爵。”孔子适卫,因嬖臣弥子瑕以见卫夫人,子路不说。子瑕,佞臣也,夫人因之,非正也。男女不交,孔子见南子,非礼也。
孔子被人诟病“非礼”,都是受到嬖臣弥子瑕和卫夫人南子等人的蛊惑,因此孔子斥责他们为“女子与小人”完全是合乎情理的。杨义先生在《论语还原》中也做出明确推断:“唯有回到本真的历史现场,才会发现,《卫灵公篇》‘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章,与《阳货篇》的‘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章之间,存在着隔章呼应,相互阐发的关系。所谓女子对应于南子,指的是女色;小人对应于弥子瑕之类,孔子之言乃是为其在卫国遭遇的特殊情境而发,指责为政者不能沉迷于女色和小人。”[25]
接下来的“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两句,是对“女子与小人”品行特征的真实描述和高度概括。这类人心胸狭隘,道德败坏,为人势利,他们根本不关心民生和社稷等国家大事,既没有独立人格,也没有人生目标,完全靠取悦主子来享受荣华富贵的生活。这类人虽然没有什么真本事,但是却有许多鬼心眼,因此与他们相处很难(“难养”),如果关系过于亲密,他们就会轻浮无礼;如果关系过于疏远,他们又会心怀怨恨。撇开南子和弥子瑕不说,就一般意义而言,这些品行特征出现在“女子与小人”身上的概率可能要相对高一些。李泽厚先生就曾坦率地说:“我认为这句话相当准确地描述了妇女性格的某些特征。对她们亲密,她们有时就过分随便,任意笑骂打闹。而稍一疏远,便埋怨不已。这种心理性格特征本身并无所谓好坏,只是由性别差异产生的不同而已;应说它是心理学的某种事实。”
综上所述,孔子本章言论是特指,而不是泛指。孔子挨骂,实在是有点冤!
[①] 《国语·晋语四》。
[②] 《左传·成公十六年》。
[③] 《礼记·礼运》。
[④] 《周易·系辞上》。
[⑤] 《孔子家语·相鲁》。
[⑥] 《礼记·檀弓下》。
[⑦] 《韩诗外传》卷一第三章。
[⑧] 《国语·鲁语下》。
[⑨] 《论语·里仁》。
[⑩] 《论语·里仁》。
[11] 《论语·里仁》。
[12] 《论语·阳货》。
[13] 《论语·泰伯》。
[14] 《周易·系辞下》。
[15] 《论语·学而》。
[16] 《论语·公冶长》。
[17] 《论语·公冶长》。
[18] 《论语·为政》。
[19] 《论语·述而》。
[20] 《论语·八佾》:“王孙贾问曰:‘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何谓也?’子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21] 《论语·雍也》。
[22] 《论语·子罕》。
[23] 《论语·卫灵公》。
[24] 《论语·卫灵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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