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老裴来告别,她可能是真的撑不下去了,要去住院了。一般情况下,这一住进医院,九成九是回不了家了……
这个情商极高的妇人,无才无财无貌,只凭着一张好嘴,居然哄得许多人都心甘情愿地帮她。这不是贬义,是在表扬她,只是,时间久了,她跟我说的话,我不知道真假。但昨天的那话,让我哭了,我治了她七年,她还是要走。
老裴是由她邻居介绍来我这里看病的,那年她才刚五十出头。她自己说家里的老公和老公公都患有癌症,都是她伺候走的,刚把她们送走,她自己就发现也得了差不多同样的病。因为家里的两个人都找到北京医院的大夫看病,跟人家都混熟了,人家建议她不妨看看中医,于是,她就由邻居妞妈给介绍到我这儿了。
说起她的病,的确棘手,患的是皮肌炎、肺纤维化和肺癌。皮肌炎是免疫系统病,北京医院给她治疗用的是免疫抑制剂,由于免疫功能受抑,她腰上长满了带状疱疹,几乎都前后串起来了,痛不可当。我当时看到的检查结果就是肺功能只有正常的50%,肺中还有若干个结节——这其实就是一些肺癌的早期病变。如果治疗关注于肺上的肿瘤,对于皮肌炎来说,就得是雪上加霜。总之,她的病,让医生左右为难。
从给她治带状疱疹开始,她一共在我这里治疗了七年多。
她的嘴很会说话,如果她不听医嘱,比如在治疗的早期,她常常不按时吃药,还会参加各种旅行团,并因此耽误复诊。下次再来治疗时,她会主动承认错误,说自己错了,您肯定会批评我的。我都接受,但您不能不管我呀,我还要靠着您来救命的。有时候,还会带过来旅游时买的一些小食品,可能就是一小袋花生,或者山里产的青皮核桃。看着她讨好的笑容,想到她的不容易,想批评的话,到了嘴边就咽回去了。她就是个普通工人退休的,住的是北京医院边上的一座简易楼,闲人马大姐里的那种,家里已经有两个癌症病人,估计会花光所有的积蓄。因此,我和病友们会千方百计地给她省些花费,更不愿意要她的东西。有些病友会让她免费搭车回家,我的学生会免费给她做拔罐和艾灸治疗。所有的这些帮助,她都会整天挂在嘴边上,感恩大伙儿对她的每一点儿好。如果我们不要她的东西,她就会表现出特别伤心的样子,觉得我们是看不起她。说,我感觉来这里特别温暖,如果你们不让我再过来了,那就没人能管我了,我只有去死了。所以,在所有的病人中,只有她,我的那些学生们无论她是否预约,都给她加号,病友们还会给她腾出床位照顾她先治疗。
治疗第五年的时候,她的肿瘤开始作祟了,出现胸闷胸痛等症状。但让我欣慰的是,她的肺功能检查显示是正常人的48%。也就是说,五年来,她的肺功能只下降了2%,应该是中药和针灸的功劳。
从这一年开始,我的中药量就加大了。后来她嫌中药太贵,想去办理了肺纤维化专病的医院抄方,结果人家一看我开的方子,根本不敢给她抄。她跟人家理论,这方子我吃了五年,跟我一起的许多人都死了,我还活着。没事儿的,给我抄吧。她找遍了科里所有的人,没人敢接,无奈又回来找我。我想了想,方子是有些可怕,可是,她的症状那么重,还转移到了肝上骨头上,去掉哪一味都不行。于是,就只给她开五付,让她多熬几次,一付药多喝几天。就这么着,又对付了两年。我还给她心理安慰,告诉她,每天早上要跟自己说,我还活着,就是胜利。于是,2021年全年,每次她来看病,都笑着跟我说,看,我还活着。
她的胸痛胸憋越来越厉害,每次去北京医院看病,医生都说立刻住院。她不肯,她儿子在她老公临死前匆忙结了婚,生了个女儿后还是因为性格不和离婚了,这个孙女,需要她帮忙带:做饭、洗衣、接送上下学。没办法,我给她加了火针。每次治疗后,她感觉都能舒服不少,但火针的疼痛,也让她很畏惧,每次都做半天的心理建设才肯接受。
2021年过去了,22年初,她越来越不好,我也觉得黔驴技穷,跟她说:孙子都上学了,你也住院去吧。因为肝区疼痛,她把肋骨都按骨折了,当然那是病理性的。但是,不知道是病得太厉害还是疫情的关系,医院不肯接收她。她还是每周过来开中药,扎扎针,隔一周进行一次火针。
5月21日周六,她没预约又过来了,是儿子陪着来的,她拄着棍。但不巧的是,那天单位设备检修停电,所有的病人和我都干着急,我让她先回去,别等了。没想到,周四,26日的时候,她又来了。她的牙快掉光了,虽然还不到60岁,体重也下降得厉害。我给她开了药,针灸了。走的时候,她说:黄大夫,我跟你正式说再见了!她笑说,但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眼泪下来了……
因为她平常爱说爱笑,人缘很好,许多老病人也都明白过来,跟她挥手告别。
她这一辈子,没学历、没钱、更没什么地位,但好像她的人缘很好。经常听她说她跟着不同阶段的同学们一起去玩儿,大家也乐意带着她。有一次,我在看诊,听见候诊间里两个人在说:你不是那个谁谁谁吗?老裴高兴地说,是呀!原来是两个小学同学在我这里相遇了。那个人已经是某国企的高管,但老裴只是个普通的退休工人,但两人还是结伴儿跟其他同学们一起去青岛玩了一趟。而我自己,因为离开家乡日久,别说小学同学,连中学同学都不大联系了……
人生在世,倘还有人能记得住你,也算没白来一趟。老裴来过了,有儿子,还有个孙女,从达尔文主义的角度来说,她留下东西,不白来。
7月20日,突然接到老裴的微信:
我问:你好些了吗?
对方回复:黄大夫,我是她的儿子,我妈妈在周日的凌晨17日去世了。感激您这些年的诊治和关心,不然可能早就不行了……我特别来信告诉您这个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