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任和所藏宣德下岩砚_韩城贾永建

萧山朱氏，晚清、民国收藏界赫赫有名。朱文钧，号翼盦，著名金石学家，曾任故宫博物院专门委员，负责鉴定院藏古代书画碑帖。先生能书善画，博学精鉴又酷爱金石，收藏碑帖、古籍、书画、砚台、家具皆渊源有自，颇成体系。一九五四年先生的夫人张藼祗女士率子朱家济、家濂、家源、家溍将家藏碑帖七百余种无偿捐赠故宫博物院。此后又分批将其他文物捐诸各博物馆、研究所。朱氏一门四杰，其中搞收藏的朋友应比较熟悉朱家溍先生。

此文摘自《萧山朱氏藏砚选》，朱传荣编著，三联书店2012年10月1版1印。朱传荣为朱家溍之子，其中《黄任和所藏宣德下岩砚》一篇是其二伯父朱家濂的旧作。《萧山朱氏藏砚选》所有古砚拓片皆为朱家溍先生早年手拓。

原研斋原本想搞一篇关于黄莘田十砚轩专辑，但朱先生的这篇写得太好了，就没必要自己来丢人现眼了。由此文可见，收藏古砚，功夫实在是在砚外，不得不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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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传荣按：黄莘田所藏宣德下岩砚是先人保藏古砚中之精品，保藏时间最长。笔者兄弟三人，遵照先人遗命，将其和另八方古砚捐赠给了承德避暑山庄博物馆。

以下为正文：

宣德下岩砚，高二五零、宽一七零、厚二十四毫米。端州山石多可制砚，但石质不一。宣德冉在端州屏风山半，开自明代宣德年间，故有此称。其品在老坑之下，下岩尤佳。此砚石质细腻温润，是下岩中的上品。砚面周雕夔纹，砚背有王士祯行书题刻五行。文曰：“岁壬午长至，宣城梅雪坪，溍江朱悔人，海宁查夏重集麓原寓斋，抚宣德下岩，宝光四射，信为巨观。夙好良集，一段因缘，堪传胜事。”后署“济南王士禛（祯）识”六字，下署“阮亭”、“结翰墨缘”二方印。砚左侧记得“十砚轩神品”端楷五字，下署“莘田黄氏珍藏”六字长方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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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氏所题壬午之岁，是康熙四十一年。据《渔洋山人年谱》，其时他正官司刑部尚书，年六十九岁。这年冬天奉命同“九卿阅御试顺天举人卷”，就是在这个时候题刻这方端砚的。同观此砚的梅雪坪名庚、朱悔人名载震、查夏重名慎行、林鹿原名佶，都是一时知名之士，也都是王氏的后辈。其中林佶是王氏的入室弟子，曾手写《渔洋精华录》付刻，在当时极负盛名。林佶又是一个藏砚家，宣德下岩砚也是他的藏砚之一。至于黄任所题“十砚轩神品”五字边款，则是几十年后，砚归黄氏所有，才刻上去的。

黄任字莘田，福建永福县人，这位以砚癖闻名后世的收藏家，在王氏题刻此砚之年，他才二十岁。就是在这一年，他到福州乡试，中了举人。接着公车北上，初次离开僻处南隅的七闽，来到了人物荟萃的京国。

他从二十岁到四十岁，二十年中，七次进京会试，都没有考中。在坎坷的生活道路上，他南北奔驰，一度滞留开封，再次流寓苏州，消磨了他的壮年岁月。但也结识了不少兴趣相投的朋友，汇集了很多珍贵砚石。他给友人余甸诗里说：“唯君知我最缘奇，得砚先于做令进。”黄氏早期所得最得意的十砚，曾以之名轩。余甸为他作十砚歌，盛称他的收藏。所以黄氏引以为证。

黄任对砚的爱好，最初是受林佶的影响。据游绍安《黄任小传》里说：“同里林鹿原以风雅标长一时，公（指黄任）每进则请益，退则与其诸子洙云（林正青）等相砥砺。”可见两代论交，非比寻常。

黄任第四次入都会试，在京约一年之久（康熙癸巳恩科延至九月举行，次年甲午始出京）。在京期间林佶曾伴同他去慈仁寺购砚。二十年后，黄任有诗回忆说：“记共慈仁寺里回，手持数片重琼瑰。廿年拭眼摩挲认，曾看研朱滴露来。”诗后自注：“甲午都中余与鹿原先生慈仁寺购砚，今批阅铭词，犹历历在目也。”慈仁寺在北京宣武门外，是当时买卖文物图书的庙会，和清代末年的琉璃厂差不多。林佶有端砚名蓄德砚，林氏题铭末署“甲午花朝”，正与慈仁寺购砚的年月相符。可能就是他们所得“琼瑰”之一。此砚后来也归十砚轩中，砚右侧下方添镌“莘田十亩之间”六字长方印，砚背镌余甸题诗，诗有莘田上款。黄氏未能久有此砚，在乾隆时即辗转入清内府，编入《西清砚谱》。编者不知此砚原委。因砚背刻有“石田”二字，即以石田砚为名，未说明渊源所自，并误认为是黄氏十砚轩之一。

下图为《西清砚谱》所录黄任石田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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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任流寓苏州时期，景况并不宽裕。他和他的中表许均（雪村）同住在三山会馆内（即福建会馆）。黄任曾有诗追忆说：“岩分上下洞西东，丁卯词人鉴最工。苦忆清秋池馆静，银钩铁画对雕虫。”黄氏自注：“雪村砚铭，皆予同寓吴门三山会馆所刻。”从诗中“银钩铁画对雕虫”来看，黄氏自己也能刻砚。

黄氏在苏州时，还认识了苏州有名的砚工顾二娘。他有一片端石，爱不释手，已有十年。这次带到苏州来，顾二娘看了，也非常喜爱，就精心给黄任雕成一砚。黄任写了一首诗赠给顾二娘。诗云：“一寸干将切紫泥，专诸门巷日初西。如何轧轧鸣机手，割遍端州十里溪。”这首诗传诵很广。黄任还将此诗刻于砚背，以作纪念，并名此砚为青花砚。林在峨“砚史”曾予著录，袁枚《随园诗话》也载此诗（随园所据顾二娘砚是赝品）。顾二娘死后，黄有诗吊之，中有句云：“谁倾几点梨花雨，一洒泉台顾二娘。”

下图为故宫博物院藏顾二娘作品端石洞天一品砚，当为黄莘田十砚轩十砚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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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任有砚癖，他的夫人也有同好。他在悼亡诗里自注云：“孺人蓄一砚，肤理细腻，紫翠焕发。砚背刻‘生春红’三字。盖取‘小窗书砚相妩媚，令君晓梦生春红’句（东坡诗）。”这方小砚为近代藏砚家林白水所得，遂以“生春红”名其室，并以名其所办《社会日报》副刊。白水遇害后，此砚不知流落何处。(原研斋：此砚故事甚多，牵涉整个林家的民国传奇。）

雍正二年，黄任以铨选赴粤，任四会知县四年，中间有一段时间，兼摄高要县事。端溪三洞就是高要县的属地。黄任有砚癖，是人所共知的，人们以为这次他必然饱载而归，就是他的朋友中，也这样说。他有一首题井田砚的诗，对此作了回答。诗曰：“仙山半亩佃秋烟，琢得方形井地连。自笑不曾持一砚（自注：包孝肃在端州不持方砚），留他片石当公田。”诗前有小序云：“予在端州十阅月，未尝得一风。其冬，端之人伐东西岩，群采取焉。馈予片石，予制为井田。系以诗。雍正三年十二月八日。”广东《四会县志》有黄任的传，比较简略，传中叙述他的政绩说：“黄任天才敏捷，判决如流，日不移晷，而案牍已空。因复延接后彦，谈诗角艺，日以为常。坐是为长官所不喜，县有两堤，皆捍田千数百顷，大水陡发，堤溃田兆，捐资修筑。未及竣事，以纵情诗酒被劾。任既去官，仍典卖衣物，以葳厥事。百姓德之，各尽金钱以偿。任一无所受。归日唯端砚数枚，诗束两牛腰而已。”福建《永泰县志》也说：“莘田故名士，无俗吏龌龊态，坐是为长官所不喜。劾其纵情诗酒，不理民事。拂衣归里，宦橐萧然，唯端坑石数枚，诗束两牛腰（李白诗‘书秃千兔毫，诗载两牛腰。’这里引用，也就是两捆诗稿的意思）而已。”由此看来，黄任居官司是严于律己的。

黄氏自粤返闽以后，被福建巡抚聘为书院院长。这时他的老朋友善题砚铭的余甸也告老还乡，林佶的儿子林在峨尤工于刻砚，他们在一起“从容三洞之石，铸铭赠词无虚日”（见游绍安《黄任小传》）。

至于宣德下岩砚藏入十砚轩的时间，林在峨《砚史》载有林正青在宣德下岩王士祯题词后写的一段题记说：“阮亭先生为昭代诗人之冠，先君称入室弟子。砚后随意落笔，亦情见乎词，信为之宗。字为香泉太守之笔，合为双美。己未六月舟过武功，正青谨识。”从这段题记中，使我们知道，王士祯的题词是陈香泉代笔。陈香泉名奕禧，是康熙年间有名的书家。所以林正青称为双美。从要正青跋尾所署年月可知，直到乾隆四年，此砚极为林氏所有。这时黄任已五十七岁了。砚归黄氏，已当他垂暮之年。他鉴定此砚为十砚轩中“神品”，其喜可知。这是黄氏藏砚中没有见过的最高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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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任的林下生活，越来越维持不下去。在他七十岁前后，十砚轩易主，藏砚也逐渐风流云散了。但是黄任的性情是很豁达的。他石田不能耕（黄任名砚曰“石田”，镌印曰“莘田十亩之间”），仍然不废笔耕。乾隆十九年傅王露为其《香草笺》作序时说：“莘田平生所为诗不下数千首，六十年间直与放翁埒。最初为《十砚轩稿》，既而有《秋江集》，最后曰《香草笺》。”沈德潜《国初诗别裁集》也选了他的诗。直到他八十一岁的高龄，在重宴鹿鸣以后，还应聘纂修了卷帙浩繁的《泉州府志》。

黄任历康熙、雍正、乾隆三朝，以老寿而终。有人月旦他的一生，把他和历乾、嘉、道三朝的黄丕烈相比较，认为他们经历很相似，的确是这样。他们同姓不同宗，都是早年中举，名扬乡里。他们又都科名蹭蹬，屡踬春官。以他们的才华，没有能够中进士、点翰林，未免牢骚不平。最后又都是走上铨选知县的道路。他们一个藏砚，一个藏书，都是名重一时。十砚轩与百宋一廛，同为艺林称道。但又是自我得之，自我失之，都有“过眼云烟”之叹。莘田砚铭赖林氏《砚史》以传（林在峨集闽中藏砚家林佶、黄任、余甸、许均等十余人藏砚铭词四百余首，名曰《砚史》）。《荛圃题跋》亦缘潘、缪、辑佚而著（潘祖荫、缪荃孙先后辑黄丕烈的题跋，汇刻成书）。凡此皆二人相类之处。但在涉世方面，他们对待铨选知县的态度，却是不一样的。黄丕烈对铨选知县所采取的是断然拒绝的态度。不愿作官司无可厚非，但他所考虑的是身家性命的安全。黄任则毅然赴选，奉檄即行，没有计较个人得失。我们只看破他全活饥民、抢修溃堤两件事情，从他的《赈粥行》、《筑堤行》两首古诗所发抒的对农民的感情，至今读来，还是很动人的。

黄任的藏砚虽然为人所珍视，但是流传下来的却很少。先人《欧斋百砚谱》收有莘田藏砚四方。其一即此宣德下岩砚，先人评为藏砚第一。其二曰守默砚，也见于林在峨《砚史》，砚背题铭隶书三行曰：“守吾默，贞吾德，刚克柔克，俾周旋乎书策琴瑟。黄任。”有《十砚轩图书》、“莘田真赏”、“莘田”三印。其三曰芝田砚。砚面右上角旁题“芝田”二字篆文，砚背有明郑善夫、曹学佺题铭。郑铭草书三行，曰“郭纯尝谓，苦书乐画，若遇佳砚，作画尤乐，书亦无所苦，予于斯砚信然。少谷氏。”下镌“善夫”二字长方印。曹铭小楷书三行，曰：“心地芝，双秀接，五色光，千秋业。石仓学佺。”下镌“能史”二字连珠印。按郑善夫字少谷，闽县人，弘治进士，官司至吏部郎中，有《郑少谷集》二十五卷。曹学佺字能始，侯官人，万历进士，官司广西右参议。生平著述甚富。后从唐王为礼部尚书，兵败死之。砚之左侧黄任题“汉京法物”四字隶书，下镌“莘田真赏”四字方印。其四曰墨香砚。天然随形，未加雕琢，砚面左侧题“鹿原”二字隶书，下镌“吉人之印”、“鹿原”二小印，砚背有黄任题诗及文甫题铭。黄诗五行隶书，曰“妙质深藏古洞中，谁知人巧夺天工。小窗昼静挥毫久，墨渖香浓饱鞠通。莘田任”文甫铭文九行行书，曰“龙无定形，云无定态。形态万变，云龙不改。文无定法，是即法在。无骋尔才，横流沧海。文甫铭。”文甫名氏未详。这四方黄氏藏砚只有宣德下岩砚保藏至今，幸而无恙。我们兄弟三人遵照先人遗命，把这方宝砚捐赠给避暑山庄博物馆，以期垂之永久。另外，和宣德下岩砚一起捐赠给避暑山庄博物馆的古砚八方，也都是先人藏砚中的珍品。兹附录其目于后。

守墨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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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田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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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香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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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家捐赠给避暑山庄博物馆的八方古砚：

一明坑端石子母青花鸲鹆眼龙池大砚。径尺大砚，制作极工。有镶玉描金漆盒。乃乾隆年间内府所造。此砚当是宫廷或御苑陈设所用，不知何时流散于外。

二浴鹅抄手端砚。此名工所镌。砚池中凸雕五鹅戏水，姿态各殊，极为生动。有乾隆年间内府所制软螺钿黑漆盒，盖上作笔生花图，亦及精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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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明坑端石虫蛀雕龙砚。水坑紫石，三面有眼，简出虫蛀，尚保存砚砖原状，厚达二寸。浅雕一龙，穿云飞舞。虫蛀处雕作朵云，可称巧作。砚之下端有铭，首刻篆文“虫蛀”二字。铭作小楷九行，行五字。铭曰：“惜书不句，宝砚不污。闲过日月，曰天地蠹。此何虫斯，尚有文字金石之慕，爬罗王周锼，寝食陶铸。虫哉虫哉，吾甚惭乎虫蛀。”下镌“孟举”二字方印。按叶昌炽《藏书纪事诗》，“石门吴之振字孟举，以贡授中书，有《黄叶村庄诗文集》”。吴之振是明末清初的藏书家，此砚或即吴氏所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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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天然子石大砚。铭曰：“青花蕉白俱佳，大西洞精品。”正背两面俱有眼。有红木整挖盒。

五天然紫茯苓砚。铭曰：“天然砚石中，此种极不可多得。”有紫檀盒。

六景星庆云砚。铭曰：“一段紫云，端石中上品。”有整挖紫檀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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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图为天津博物馆藏的另一方黄任款景星庆云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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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鸢飞鱼跃子石大砚。端石旧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