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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26章 午夜飞行

我离开时，想来苇雪还在睡梦中。

静悄悄地离开，不搞哭兮兮的送别，是X夫人与入门者心照不宣的协定。

更何况，我们根本不会分离，一直在轮回中相遇。

当然，我的真名也不叫X夫人。“夫人”，只是一个代号，一个女人真正成熟了的象征，从身体，到心灵，再到灵魂。“可爱”是女人的一部分，可是不能“可爱”一辈子。伴随着年岁渐长，女人的生命还应该生长出野性、力量、慈悲、优雅、妩媚甚至是凶猛。心有格局的女人，才能容得下一切人世间的悲欢离合生老病死。能活出女人味的女人，生命才算是真正开花。

我的师父告诉我，不要小瞧女人味，女人味是一种美德。能成为“夫人”，代表你能以“天下人为子”，无缘大慈、同体大悲，这是真正的修行。

能在写出“水书”后，一路疗愈灵魂，再长成女神秘密传播者的“夫人”，哪一个不是故事多多？其过程，可歌可泣。

我，亦是从软弱无力又黯淡的老少女，一路与自己的习性厮杀着，闯到现在。

曼谷深夜的风仍是热的。那种热，混合着热带的潮湿，国际大都市的躁动，无数辆TUTUK车的横冲直撞，黄白黑棕各色人种的体温，红衫军集会的喧嚣……层次丰富，像某位抽象派画家，一层层堆砌出的丙烯颜料，将干未干，在画布上缓缓流淌。

机场轻轨即将抵达夜色中的素万那浦机场，远远看着它，我有良多感慨。这已经不知是我第几次来这里，有时为抵达，有时为出发。而我永远记得，我生平第一次把脚步踩在它的地板上，内心的那种悸动。

在此之前，我活动的地域，只限于我从小生长的国家。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我去过很多地方，自以为见了不少世面。而在把脚踏进素万那浦的那一刻，我小心翼翼地走着，看着身边穿梭的各色人等……又兴奋又紧张，我拽住老公的胳膊。他还笑我没出息，第一次出国，至于这么激动嘛。

不是的，不是那样的。我想告诉他，我的心刚刚也跨过了一条隐形的“国境线”。

在这儿，我才是一个真真正正的“老外”。我所携带的对万事万物的看法，才是“老外”的逻辑。过去我所认同的一切价值观，在这里不一定存在。我认为的是非曲直，可能在这里，完全颠倒。

旅行手册上写，泰国人整体都很害羞，请尊重他们，不要大声说话，也不要开玩笑。

老天，如果是这样，那我从小不爱“叫人”的害羞，为什么不能被允许？我妈永远“逼”着我，在路上跟熟人打招呼，一直到我30几岁结婚后，她还是要求我叫人“伯伯”“阿姨”。我用像蚊子一样小的声音叫，她也不答应，她坚定地认为“女孩嘴甜敬一点，对人礼貌，别人才喜欢你。”。“甜敬”，是家乡方言。嘴甜以示尊敬。

我忽然有一种被骗了很多年的感觉——原来，害羞真的可以。一整个国家的害羞，都可以。内心某种固若金汤的自我认知，如玻璃幕墙般，轰然倒塌——

这种感受，绝非身体行经了许多的国家，就能改变的。那是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粉碎。我一直所认同的、身为中国女性理所应当遵循的种种传统——听话乖巧、嘴巴甜、笑不露齿、与人为善、开朗大方、妻凭夫贵、贤妻良母、工作家务两不误……在我心中刹那解构。

我只是身体上生在了一个国家，我的心，与这世间任何一个女子的心，并无二致。不是吗？我可以活出泰国女人的害羞，巴西女人的热情，法国女人的优雅，日本女人的恬淡，北欧女人的高傲……只要我粉碎内心那些看不见的“国界”，我的心就自由了。

从此，除了一个中国女人，我还可以做一个世界女人。

我后来又去过那么那么多座机场，台湾的桃园，巴黎的戴高乐，日本的成田，在我心目中，没有谁能取代素万那浦的特殊意义。

它没有怎么变。电子屏上滚动着航班信息，步履匆匆的人们。它一直安静地注视着人来了又去，像是一座穿越岁月的雕像。这几年，能看到的国人面孔越来越多，操着各地方言的豪迈聊天也越来越响亮。这大概可算是唯一的变化。

从拎着大包小包的同胞中挤出一条路，我找到自己的位子坐了下来。机舱里的温度有点高，泰国空姐安顿着乘客尽快入座。

忽然，一个女孩高分贝地声音响起来，抱怨着无处放行李。一位四十多岁的空姐，用磕磕绊绊的中文，跟女孩解释着什么，女孩不满地嘟嘟囔囔，继续在狭窄地过道里寻找着放行李的空间，全然不顾后面的乘客全部堵在那里，人群中开始骚动。这时，这位空姐用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要这个姑娘先坐下来。那声音里，有威严，却不失温柔。我在心里为她叫好，这也是岁月给女人的礼物吧，开始变得有力量。

机舱里真的好热，也很吵。有时候，我真的不懂得，单个的同胞，还算是文静、守规矩的，但只要超过两个同胞聚在一起的时候，怎么会发出那么高的声音？百思不得其解。在公共场合请勿喧哗，简直是妄想。

我的心，有一点躁动，伴随着飞机的升空，这种躁动愈发激烈。我的身体，对周围的环境总是那么敏感。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总是对某些环境不能适应，不喜欢跟某些人接触，情绪也很容易波动，是不是我有问题。我讨厌这样“娇气”的自己。

直至我的师父告诉我：“因为你的身体比一般人的感知力更强。你从周围环境捕捉到的讯号，是一般人的几倍，有形无形的能量，会触动你内心深处的感受。这不是问题。把它用来做灵魂修补师，是难得的天赋。在日常生活中，你只需要对自己多加照顾。”

我才释怀。是啦，我很容易收到上天的讯息，能听见天使歌唱，能跟花草树木对话，何尝不是拜这具敏感度高的肉身所赐？

人的特质，只需要用在对的地方。

我一边深呼吸着草药吸嗅瓶，一边在心里安抚着躁动不安的内在小孩：“亲爱的宝贝，跟这个环境同在，跟座位同在，跟灯光同在。”

我的心，一点点安静下来。机舱里，也安静下来。我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了过来。像听到某种召唤一般，我伸手拉开左侧的遮光板，看向舱外。

从未见过的景象。震撼得我张大了嘴巴。

半球形的天幕，

深如墨色的蓝，

无边无际地伸展，

向着宇宙的尽头。

其上，缀满钻石一般的星辰。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星星，

密密麻麻，

多如晶莹沙粒，

撒满夜空。

一闪一闪的，

温柔，

似神在低语。

神透过星星，在对我说话。

“看，在尘世之外，在情绪之上，在云层之巅，你心底的宁静一直都在，亘古长存。”

浩瀚无际的宁静，由“AUM”的宇宙元音汇聚而成。

大音希声。

我聆听着宇宙最深的寂静，感动得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