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1000张面孔》为马冉冉原创。请尊重作者的知识产权，不允许复制、转发至其他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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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蓝色

 

一张纸从门下的缝隙被塞了进来。苇雪走过去，弯腰捡起。

 

来自南方的大雨落在黑岛上

像单一的一滴，清澄而沉重，

大海打开它清凉的叶片接收，

大地得知酒杯如何履行它潮湿的命运。

 

我的灵魂啊，请在你的吻中赐我

这些个月来含盐的水，赐我田野的蜂蜜，

被天空的干唇吻湿的芬芳，

冬季海洋神圣的耐心。

 

某样东西向我们召唤，所有的门自动开启，

雨水像窗子反复诉说谣言，

天空向下生长，直到触及根部，

 

于是日子将天堂的网织了又拆，

用时间，盐分，耳语，成长，道路，

一个女人，一个男人，以及地球上的冬天。

——巴勃罗·聂鲁达

 

手抄的一首诗。末尾还有一行字——“亲爱的苇雪：明早7点楼下集合。带上泳衣，我们出海去。”落款是X夫人。

上午那一场漫长的疗愈，让她和X夫人都消耗了不少能量，下午和晚上两人各自在房间休息。苇雪觉得自己，像被掏空了一样。过去20多年当作宝贝珍藏的两段爱情，忽然被雨打风吹去，她没有想象中的悲伤，没有想象中的留恋，只是心里略有些不习惯——就这样彻底一个人了？

从深深的心里，就独自一个人了？

这让她觉得有某种安然的感觉，在心中升起。过去一直想抓一个男人、一段感情在手中，如今真的没有了，也就没有了。至少，她还有自己。

她拿出笔记本，继续写信给自己。

 

“亲爱的小妞：”她看着手中的笔勾画出的自己，觉得不可思议，她何曾这样亲密地叫过自己。

“现在，我们是一个人了。不，或许也是两个人，我和你。从此，我们会相依为命，你愿意吗？（我愿意。有一个人陪我，我就开心。）小妞，好像到今天，我才认识真正的你，原来你那么多恐惧，那么害怕身边没有人陪伴。真后悔啊，过去的40年都没有发现这件事。（现在也不晚啊。我一直等你看见我。）也是，未来的40年，我们都在一起好好做伴吧。我来做你的爸爸妈妈，我来做你的哥哥姐姐，好好把你养大。”

她在心里再次牵起小雪儿的手，带她上床睡觉。“宝贝。晚安。”她看着心里那个小小的、开始会微笑的自己，嘴角浮起一丝甜蜜又微苦的笑容。

果然，书上说爱自己、爱自己、爱自己，是没错的。你内心隐秘之处藏着的那个小孩，除了自己，还有神，没有人能触碰得到。你不爱她，她终其一生都会被困在荒芜的墓园，一圈一圈孤独地、无目的地走。

现在，至少她有了选择，带她去跳舞，带她去看海，带她去见朋友。

她多么庆幸，自己终于有了别的选择。

 

当她第二天清晨告诉小雪儿：“走，我带你去看海。”她真的听到小妞“哇哦~哇哦~”的欢呼声。

她笑，她牵着小雪儿的手，走进阳光底下。她扬起这几日已经晒得有点黑红的脸颊，享受灿烂、干爽的阳光。

无比清透的热带的阳光，照进她的心里。

她忍不住高兴地转了一个圈。

X夫人从一辆面包车里，招呼她上车。车上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大家跟着一日团集体出海。早就听说周边的离岛风景异常漂亮，苇雪还没去过。X夫人笑着递给她一袋吐司。苇雪呆呆地说：“我吃过早饭了。”

“不是给你吃的啦。”

 

邻座的年轻同胞与X夫人攀谈：“你们住在哪里？”

X夫人答：“芭东。”

“哎呀，你怎么会住在那里呢，人又多，东西又贵，到处吵吵闹闹的。我来之前查了好多攻略，我们住卡伦，攻略上都说卡伦海滩比较好。”

“我每次来都喜欢住芭东。”X夫人笑着说。

“哦，那你对这里很熟悉喽。你建议我买什么东西回去比较值？”那人不屈不挠继续问。

X夫人：“要我怎么说？我推荐的东西，都是没法买回去的。”

“我不怕贵。”小伙子也是有趣，苇雪在一旁听得都快笑出声了。

X夫人说：“那我推荐你买蓝天碧海。”

小伙子自己也听出弦外之音了，嘿嘿笑起来：“这个还真买不了……那我们要去的小岛，哪个比较好玩？蛋岛、大皮皮岛还是小皮皮岛？”

X夫人问：“你是第一次来普吉吗？”

“是啊。”

“你怎么舍得把你人生第一次来普吉的初体验权，让我的评价去误导你呢？好好享受当下，用你的眼睛，用你的耳朵，用你的心，用你整个人去感受。”X夫人笑眯眯地说。

小伙子似懂非懂。

 

游艇驶出码头，向大海深处进发。在中国留学、回来放暑假的年轻女导游，用嗲嗲的泰国汉语提醒大家穿好救生衣，怕晕船的不要到船头去。苇雪好奇地趴在船舱里向外张望。

一望无际的蔚蓝海面，与宽阔的天空之蓝，在极远处的天际交汇。

她忍不住走出船舱，到船头的甲板上去。

呼啸的风，夹杂着浓郁的海咸味，吹起她的头发，她忍不住伸手向天空。碧波万顷，深邃如巨大、亘古未变的蓝色丝绒，曼妙地起伏着，荡出柔美的曲线。天际的云朵，连缀成一条蕾丝花边，衬托着远方岛屿的轮廓，隐隐约约，水汽朦胧。间或驶过的快艇，仿佛是置于蓝丝绒之上的一颗颗白色珍珠，飞快而平滑地滚动着。远处起伏的小岛，精致如镜中倒影。

天地如此之美，为何她过去从未留意？

她想起从前，每次出差或是旅行，她总是焦急地握着手机，不断检查有没有来自丈夫或是老A的只言片语，生怕错过一个字。不管身边有没有人、身处哪里，她的心里不是装着他，就是装着他，各种纠结、顾虑、担忧，从无一刻停息。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人生，错过了太多风景。

 

第一次跳进深海时，她被脚踩不到底的感觉给吓坏了，死命地想要扒住船尾的铁质台阶，大声喊叫。可越试图挣扎，身体越像沉重的米袋一样往下沉，她呛了好几口水。那一刻，她有快要死了的错觉。果然，在海里游泳，跟在游泳池和海滩，完全不一样啊。

当地船员站在船舷上，笑嘻嘻看她，说“不要害怕，不要害怕”，并不急于出手相救，那笑容让她觉得“狰狞”。后来，X夫人和游在附近的中国小伙，立刻跳下水扶住她，不断提醒她深呼吸，直到她的恐惧完全消融，终于，她能够自由浮起来了，随着波浪一起漂浮着。

随波逐流，原来说得是“信任”。

 

她一次次潜入安达曼海的蓝色之中。

澄澈如水晶般的蓝。牛奶一般浓稠的蓝。绿松石一样的蓝。

她任由温暖的海水浮起自己，像一条海豚，畅游在无边无际的蓝色中。

偶尔，她站在水中，低头看见海底的礁石，在水波中蠕动，如潮湿的苔藓，荡漾着。成群的小鱼，亮晶晶地汇聚在她身边。鱼身，镶满绿色褐色黄色的条纹，如同一朵朵小彩虹，飞快地穿行水底。它们有节奏、有方向地游，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灿烂。一小团面包，就足以让它们跳动着，以食物为圆心，绘出一个漂亮的曼陀罗圆。湿滑、黏腻的小身体，掠过苇雪的皮肤，像调皮的婴孩，古怪的精灵。

 

她戴上潜水镜、呼吸管和脚蹼，潜到水里去。她伸出手，触摸晶莹如啫喱一般的水波，心里满是温柔。

整个世界忽然安静了。

水的压力，隔绝了海面之上的那个世界。她听到的，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声，海水拍打身体的声音，呼呼作响的耳音。

她听到深沉的静谧。

整个地球的海洋，暗地里串起来所形成的静谧。深不见底。像来自远古的召唤，像漂浮于羊水里的胎音。

 

她想起，少年时，父亲出差去海边城市，带回来一只硕大的海螺给她和弟弟。父亲说：“放在耳朵上，你就能听见大海的声音。”

呼，呼，呼，她似乎真的听到了。这件事，让她觉得无比神秘，充满浪漫的想象。那只海螺，被她珍藏在床头柜上，成为她的心灵图腾。

直到有一天，弟弟翻过百科全书后，告诉她：“姐，你听到的是你的血液在血管里流动的声音。”

真相被揭开，她恼怒得再也没摸过那只海螺。一次搬家后，它就不见了踪影。

此刻，苇雪无比怀念那只海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