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悼乳房》作者：西西  2010年出版

生命是值得赞美的，活着，就有了可能。——西西

P2你和书里的叙事者一样，在这个世界上活得自由愉快,有许多事想做、等着做，对前途充满憧憬，但并不觉察-一个小小的异类正在体内聚结成形，想喧宾夺主，要把我们吞噬，那就是癌魔了。

乳癌是难以预测的病，发觉的时候，多半已形成肿.瘤，我们女性珍之重之的乳房，就不得不割爱，而且从此走不出死亡的阴影。不过，乳癌仍是癌症里不幸中之大幸，因为它有明显的征象，可以割治，也可以预防。小心饮食对我们大有裨益，先进的医学也可以拯救我们，使我们得以继续存活相当长的时间。《哀 悼乳房》要说的是这方面的事，是为了帮助你而写的:不是从一一个专家的角度，而是以病人的身份，写她治疗的过程、病后的种种反省。早些时，- -位久没联络的朋友看到这书断断续续发表的篇章，开始检查自己的身体，竟也因此发现了乳癌。幸好发现得早:这种病，时间是治疗的关键。如果读者读了这本书，也开始关心健康，留心身体发出的种种信号，那么，这本书就有了动笔的理由。

P18-19《医生说话》

我一个人进院，所以，做手术的同意书就由我自己签名。自己的生命就由自己承担。我是我生命

的最佳掌握着、唯一的掌握者么?要进手术室的时候，许多人的生命，就由别的人来掌握了，父母、子女、姐妹，他们都为患病的人签同意书，病者常常是被动的。

    医生我也见过一些，有的像商贾，有的像屠夫，这打英国学校领带的医生，很书卷气的样子，仿佛他不是医生，而是大学的教授。

P39《血滴子》

    癌症没有痊愈这回事，只能控制，身体慢慢康复，却永远不会痊愈。一旦生癌，一生一世就和癌打上了交道，怀着不可预测的异形魔怪，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发作，把你吞噬。

    有些医学研究说，四十至六十岁的妇女最易生乳腺癌，尤其是那些没有结过婚的女子。

可没有什么电影描写癌病人是浪漫的，如果有，那是在病发之前。患癌症的女主角写诗?这类的电影仿佛狂风雨暴雷电，因为癌症的出现不像肺痨那般，是幽灵式的，飘飘荡荡的，而是霹雳，是狙击，是忽然袭来，没有任何浪漫的过程。所以，二十世纪将接近尾声，我们没有什么深刻的癌症小说，除了索尔仁尼琴的《癌症病室》;也没有什么令我们怀念的癌症电影，除了黑泽明的《留芳颂》

    也许有吧，但谁知道呢，乳房的病是非常隐私的，既不能让人见，也不好说，遂默默无闻了。这俨如一种只有意指，而没有意符的疾病。直到二十世纪，癌症还是受隐瞒，在日本，病症是不能告诉病者的。一切都保守秘密，因为那是和“罪行”一样受谴责的名.字.....

你患上癌症，仿佛有罪，你且听听，交通阻塞，人们说:这是道路的癌症。学生不好好读书，母语教学得不到广大市民的支持，人们说:这是教育的癌症。还有社会的癌症，国家的癌症，一切的难题，不能解决的事、麻烦、忧虑、愁苦、困境，全部一下子都叫做癌症，而真正患上癌症的人，就悄悄地保守自己的秘密，以免千夫所指。

P74《秋千》

虽然看了一些书，书本着重的是叫我们如何关心自己的灵魂，结果，躯体给完全搁置在一边，而灵魂显然并无寸进，躯体则在暗地里败坏了。躯体是很奇怪的，它不发生问题，不给你那么地痛一下，不给你若干刺激，你根本不注意它。啊，我有一个躯体，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长了肿瘤?癌症的成因众多，有的是环境污染引致，有的是遗传因子的缘故，有的是食物中的毒质造成。环境是我无法控制的，这得靠社会上每一个人的努力;遗传因子也不是我能力的范围，如果我的父母先辈有那样的因子，我只能认命。

当然，世界上爱吃甜食的人极多，每年每月，德国人、美国人吃掉那么多巧克力和冰淇淋，可不是每个人都得乳腺癌,这还得配合个人的年龄和生活历程。而我刚好到了发病的年龄，并且没有结过婚，没有生过子女，没有哺育过婴儿，体内的激素正巧到了不平衡的阶段，再加，上那么些甜食，岂不使癌细胞乐不可支?歌德是这么说的吧:一个人到了四十岁,就得为自己的面貌负责。一个人到了四十岁，当然也得为自己的健康负责。

生病这样的事，竟和风水、因果什么的扯上关系，得病已经很不幸，还得接受这种精神身上的歧视，令人啼笑皆非。

人生于世本该做些对社群有益的事，哪怕是那么一点小事，流芳不流芳，有什么关心？

人对人的问题，人对自己的问题，也总是一种踢球的姿态。癌病来了，社会的各个部门在推搪，器官与器官之间在推搪，就是没有一个会反问自己，愿意承担责任。承担了又要追问有什么回报。

P81《傻事》

    其实，身体别的部位出肿块，可以搽药油、热敷清洗，然而乳房上的肿块，最好别去惊动，更加不能用力挤按。如果是良性肿瘤还好，若是恶性瘤，会促使它的变化。

因为一般的风疹块会发痒，而且会浮在皮肤的表面;至于肿瘤，不痒不痛，深埋在表层皮肤底下，是和体内组织黏连的。

P95《庖丁》

替我做手术的医生也爱音乐么?我们是多么陌生的人哪，他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他，然而，我的生命操在他的手中，而我必须信赖。做手术的时候，他的脑子里想些什么?在他的心眼中，我是一头全牛，还是一些牛骨头牛筋和骨肉?麻醉药真好，临到血淋淋的时候，我忽然变得不在场。

P99、102《螃蟹》

蟹钳咬了。癌症的英文名字cancer，源自拉丁文，意思正是螃蟹，因为螃蟹坚硬，像贝壳，极度凶霸，横行无忌。中文的“癌”字，没有特别的意指，却是可怖的象形文字。比如麻疯(又作“麻风’编按)的“疯”，不过是“风”，像出风疹块;而肺痨的“痨”，不外是“劳”，过劳缺乏营养的病。但“癌”字令人畏惧，字心是“品”，耸立在一座“山”，上。常常到郊外旅行，就会见到山野荒地，叠成品形的拜祭贡物。

    教育学院出身的人都懂得五段教学法，引起动机、发展、复习、复问、深究、总结，教师在课室内应该面对学生，和他们对答、交流。

P112《黛莫式酚》

医学报告消息，我有空就翻看，这个黛莫式酚，其实也不是什么真正的抗癌药物，不过是能维持体内荷尔蒙平衡的东西。根据西医的看法，乳腺癌的主因之一是女性荷尔蒙失调，雌激素过高引起的病症，如果荷尔蒙受到控制，就可降低肿瘤的发病率。虽说不是真正的抗癌药，但能控制荷尔蒙就好。

P154《拱廊街》

对于现代或后现代的建筑，你的意见怎么样?是的，是的，形式不重要，重要的是社会生活，我们过多地强调了功能。是的，是的，设计单独的建筑物也许有趣，-一个比-一个有趣。但建筑师应该目光远大，不能只顾单独的建筑。一幢建筑应该与别的建筑发生联系;建筑应该与街道有联系，街道应该与广场有联系。这些是谁的话?噢，贝聿铭。

    玻璃真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有了玻璃，人们可以和墙外的世界沟通,互相连贯，却又保持恰当的距离。人们总是既想接触，又要自卫。有了玻璃，就有了玻璃窗橱，有了玻璃窗橱，拱廊街变得更富魅力。每一个窗橱都是一盏阿拉J神灯，不断吐出令你惊讶、刺激你心的东西。

你在窗橱前面缓慢地移动，常常停步，仔细研究。当你那么走着，总有什么仿佛磁铁，把你吸住。窗橱里的物事用什么方法把你迷住?你静静地站在那里，终于- -动不动了，你们之间展开了喁喁的絮语，我听不见，因为你们之间必定有一套密码。啊啊，终于沉醉了，拱廊街的窗橱使你沉醉、屈从、相思、等待、踌躇、焦灼、依恋，并且疯狂

P163《反击战》

在原地发展、成形的癌灶叫做原位癌。有的原位癌可以数十年保持沉睡状态。至于跑到别处去的癌，那就是转移癌和扩散癌了。癌细胞是人体中的殖民主义分子，除了不断增生繁殖外，还侵略攻占远方的土地，把大批癌细胞移居，霸占原来的器官组织，使本来的细胞群丧失了独立的主权，完全受它们的统治和支配。

有的癌细胞直接蔓延，侵犯周围的腺组织，甚至胸壁的肋骨，肋间肌等;有的癌细胞沿淋巴大道扩散，先在淋巴结中形成转移灶，然后穿透淋巴结膜，在结外蔓延，大串连在人体中游离流徙。-般而言，淋巴结受癌瘤侵犯就会肿大，皮肤表层也会形成暗红色的小硬结，但有时十分隐匿，并不肿大结粒,至为阴险;有的癌细胞沿血道扩散。淋巴管与静脉管间本来有许多汇通的网络，癌细胞经网络间隙可以顺利进入血道，乘着这四通八达的河道网远处转移，侵犯肺、肝和骨骼。有的病人不肯接受割除肿瘤的手术，是因为手术有时会破损血管，触动癌细胞，它们就借血管的裂口轻易渗人血道，造成人为的扩散。无论如何，与其冒手术的伤害也强似让肿瘤苟留在体内。手术所割切的部分也比肿瘤所在的范围要广阔。

   放射治疗最初用镭以及深度X线，但因剂量少，疗程长，效果不显著。五十年代初采用钴六十，发展到用铯一三七，稍后则应用直线加速器。电子经加速后直接引出的是β射线，又称为电子束。高能电子速射入人体后，开始的时候剂量分布均匀，一旦达到一定的深度，剂量会迅速下降，这是它在物理剂量分布上的特性。这一优点最适宜于浅层治疗，比如乳腺癌。乳腺癌的肿瘤多数位于皮层表面，不像肺、胃、肠脏深埋于人体内部。乳腺癌手术后照射的部分是胸壁、内乳区和锁骨上区，如用电子束，可以把病变组织包括在高剂量照射范围内，肺部深层的受量将大幅度减少，所以，肺组织不易受到损伤，得以保护。钴六十射线的穿透力强，用于深层治疗更好。事实上，用钴六十照射内乳区，有些病人后来会在胸骨旁或肺尖内侧的地方出现肺纤维化。

恶性肿瘤中结集了许多癌细胞，其中一部分是丰氧细胞，部分是乏氧细胞，在军事战略上，它们给医疗大军带来了难题。丰氧细胞对放射线敏感，遇线首先死亡;可是乏氧细胞耐辐射性强，杀来杀去杀它不死。它懒洋洋、慢吞吞，离开毛细血管越远越乏氧，所以，放射治疗要认真对付的还是这批乏氧细胞。先把丰氧细胞歼灭，剩下来的乏氧细胞，要等待它，想办法使它再氧合，提高氧合程度和对辐射线的敏感度，等它们变成了丰氧细胞，然后消灭，所以放疗只能一次杀伤一批，耐心等待，下一次再杀一-批，一次连接一次，直至把它们全部摧毁。如今在研究和发展中的中子束、负π介子束和高能粒子束，在体内产生的电离密度高，对乏氧细胞具有较大的杀伤力，是治疗恶性肿瘤最有希望的射线。

切除了卵巢，有些病人的转移灶竟然受到控制。这种以切除内分泌腺作为治疗乳腺癌的方法，叫做消除激素治疗，属于内分泌治疗法。人体正常的腺器官中都含有与激素起作用的特殊受体，受体部位能启动激素与细胞之间的互助作用。细胞恶变后，可能仍保留全部受体，或者部分受体，这样子，它的生长和功能，仍然和激素牵连，内分泌的治疗法对这类癌细胞因此也有抑制的功效。这种肿瘤叫做激素依赖肿瘤;如果细胞在恶变中失去了受体，将不受激素的控制，成为非激素依赖、我行我素的自主肿瘤，这样，采用内分泌治疗法也无法奏效。乳腺癌的肿瘤，都是部分为激素依赖，另--部分为非激素依赖，所以，即使出动了内分泌这一组海军，也只能控制部分的细胞。本来，控制内分泌治疗法要切除卵巢等性腺，如今已可用研究出来的抗雌激素剂取代手术，减低了对病人的伤害。

P207《东厂》

周作人的文章曾谈到死法，统计世间死法共两大类，一是寿终正寝，一是死于非命。前者又分三种:有的是老熟，灯尽油干;有的是猝毙，因属于内科，外面看不出痕迹;有的是病故，说起来似乎和善，其实是病菌，用种种凶恶手段，谋害人命，快的一两天还算慈悲，有些简直是长期的拷打，与“东厂”不相上下。

我的生活简单，不用上班，时间都属于自己，每天到公园打太极拳，耍太极剑，一日三餐正常，早眠早起，又没有失眠，身体不是应该很快康复起来么?没有。放疗真是元气大伤的事，射线的杀伤力实在厉害，我一直觉得疲倦。早上精神最好，愈晚愈差，一到晚上，仿佛那些电池将尽的电动玩具，动作慢下来了;又像一个灯泡，由明亮转为昏黄。这时候，发现睡眠是治疗疲倦的最好方法，只要睡一觉，人就精神了;晚上觉得什么地方有点疼痛，一觉醒来，全会不痛。动物天生能够自疗，发现自己仍有这种能力，使我很高兴。

P228《大夫第》

    想想西医似乎有点霸道，一副杀戮屠场的样子，中药则显得王道得多。西医要治的是你的病，他们见瘤割瘤、见肿切肿，总是把一个人的内脏翻开来，缝缝切切，病治完了，他们的工作也就完了。中医可不是这样子，他们用消解的方法，把结聚的打散，把堵塞的疏通，他们注意的是你整个的身体，慢慢帮你调理，使你恢复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