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泥霞池》
(2010-08-08 21:14: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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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分类: 批评 |
迟子建的创作在当代中国文坛是有自己特色的,小说,散文,都称得上风格独具。北中国的乡情、亲情、爱情,地域文化、民族文化、宗教文化和自然之境,特有的女性视角,温润的情怀,婉伤的诗意,既让我们看到了萧红生命之痛的背影,也不难感受到大众生存关怀的自觉。只不过萧红文字更多晶莹的女儿心,迟子建则多了一份朴素而恒久的母性。至于《右岸》说的人很多了,不再饶舌。
《泥霞池》这个中篇在《北京文学》6期看过了,《小说月报》8期转载,就顺便又翻了一下。这期小说月报还没读完,就先记一下这篇吧。
小说写宋师傅带着徒弟陈东来到泥霞池。这个浴池可以住宿,还免费洗衣。洗衣的小暖此前在摄影师家做小时工,摄影师拍到其衣衫不整的照片,丈夫大贵一怒刺死摄影师,被判死刑。小暖从此成为婆婆的出气筒和赚钱工具。耿师傅喜欢小暖,但是没钱,最后成了窃贼。陈东在泥霞池耳濡目染,终于堕落成了强奸犯。小说结尾,小暖去监狱看望陈东,音乐盒破碎,似乎以往的一页就此翻过。
泥霞池是底层社会的缩影。这个小说写出了底层生活的多面性。
首先,是底层的苦难。迟子建满怀同情,写那些善良可爱的人们。小暖是底层的代表,没有真正的亲人,婆婆不把她当人看,无休止的洗衣忙碌,甚至逼她出卖自己身体。虽然和耿师傅两情相悦,但耿师傅彼时有妻有子,离婚后无钱无势,根本无法拯救小暖,连最基本的关怀和分担都做不到。耿师傅,宋师傅,假和尚,还有住在泥霞池的四处打工的人们,还有那个被侵占了果园发誓要告倒村委会的老汉,都身处底层,各自面对生活压力。小说写出了他们的日常生活,他们的苦乐悲欢。
当然,相对应的,是现实批判。隐约的,并不显山露水。民警,电业局的,自来水公司的,煤炭公司的,只要是有钱有权的,都可以糟蹋小暖。耿师傅老婆是政府机关打字员,和两个有实权的人物关系暧昧,耿师傅想离婚都很难。迟子建借宋师傅的讲述,平静地叙述着这一切,似乎一切都很正常,没有人义愤填膺,大家都觉得这是苦闷的生活中快乐的小插曲。而小暖和耿师傅内心的疼痛,很显然被众人忽略了。
其次,是底层的反思。耿师傅和陈东走向犯罪,与身处底层有着很密切的关系。如果耿师傅有钱,就可以和小暖在一起,如果不是权势介入他的生活,他就不会离婚,而最终的选择,反倒印证了底层原本藏污纳垢。小暖,被生活伤害,侮辱,没有反抗;陈东,一个纯洁的少年,最后走上犯罪之路,没有忏悔。倒是那个假和尚被众人耻笑,可见民间伦理底线依旧根深蒂固。
迟子建在创作谈中,提到同情。因为同情,而觉得欣喜。且同情意味着善。同情之心应该保有,底蕴是善,也没什么不对。问题是,一方面,小说呈现了底层作为藏污纳垢的染缸,是迫使人走向暴力和邪念的根源;另一方面,小说中的人物对此缺乏自我反省能力和批判意识,在这个矛盾之上,谈到同情,似乎过于表层了,或者也可以说,同情不同情对于底层来说,没有太大价值,同情这种居高临下的情感,实在是太容易了。早在差不多一百年前,鲁迅就说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一百年后,我们依旧是同情他们的不幸,却连抗争和愤怒都省掉了。
再次,是底层的自救。说到自救的可能性,是不是与沉沦的不可避免,相互纠结,以至于在小说中,我们看不到个体命运的另外的可能性。耿师傅因为爱,走上犯罪道路,这个太具有讽刺意味了。陈东因为无爱,从一个纯洁的少年堕落成一个强奸犯,还真的是无法出淤泥而不染。那么,如何面对这样的生活呢?小暖这个形象塑造比较生动。单纯乐观,善良坚韧。对不幸有一些逆来顺受,却又能从不幸的日子里活出一些滋味。是不是这样就可以了呢,把不幸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就是底层所能获得的最好的拯救了吗?迟子建为我们呈现了底层生活的丰富性和自足性,把情感立场定位为同情,我觉得因为没有切肤之痛,倒像是一种精神麻醉了。这么说,可能不够厚道,算是偏激吧。
洗衣,是贯穿小说的一条主线和多义性象征。小暖时刻在洗衣,那些打工的男人们为了有人免费洗衣都愿意住在泥霞池,直到陈东进了监狱,小暖还问他有没有人给他洗衣服,小说最后一句,小暖哭着说,:“要是把我给抓起来,谁给泥霞池的人洗衣服呀”。清洗,本身就是一种象征,小暖说,之所以叫“泥霞池”,就是要把地下天上最污浊的,全部涤荡干净。这应该就是救赎了,洗去肮脏的一切,还天地干干净净的本来面目。悖论在于陈东的堕落与之有着直接关系,而在陈东灰暗绝望的时候,还是小暖以欲望的方式让他醒悟,让他找回信心。新生的苹果树苗,打碎的水晶盒子,预示着那些浮华都已消逝,生命重回泥土再次成长,或许这也可以看成是一种救赎吧。
新宇老师曾经质疑民间立场,认为民间是带有深刻的传统烙印的,与启蒙现代性相悖。即“是否承认大众的落后性,是否坚持启蒙主义立场,是否承认个人的权利和地位,是20年代后期中国文学中现代知识分子话语与民间话语和权威话语的重要分界线。”也有人质疑这种区分过于绝对,今天看,民间的声音借助网络得到了更广泛的传递,权威话语则凭借体制的力量依旧画地为牢,唯有知识分子的声音日益模糊,自1990年代以来,知识分子逐渐失去自身站立位置,或是靠近庙堂,或是移步民间,真正坚持精英知识分子立场者越来越少。
底层文学作家基本上选择的都是民间立场,为沉默的大多数代言,认同民间的善和正义,其历史观基本上是平民史观,在苦难叙事中与权威话语构成或隐或显的对抗,至少是不认同。马兵说,2010年的底层文学的价值立场很明显更加丰富多样,书写底层的作家们不仅仅表现苦难,批判黑暗,而且努力发掘底层的光亮,以及善良坚韧的美德。读《泥霞池》,底层的反省应该说更进一步了,不过正因为同情,反倒表现出某种游移和不确定。自救,还是启蒙,或许,站在民间话语和知识分子话语之间,一直以来都是底层文学试图寻找的思想平衡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