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抒情性乡土小说的自然伦理叙事
[摘要]田园牧歌式乡土小说是中国新文学一个很重要的收获,在风雨如晦的时代浪潮里,显示出作家独特的审美取向和伦理立场。其自然观既蕴涵传统伦理价值取向,又兼具超越现代性的重建自由精神乌托邦的努力。凝结着现代乡愁色彩的伦理追求,立足于人,朝向大地,遥望彼岸,寻找精神家园与现实人生的契合。废名、沈从文、艾芜、师陀、孙犁等人创造了独异的乡土小说世界,其伦理价值不仅在于呈现乡土中国的生存状态,更重要的是在“原乡神话”背后,隐含着作家重建自然人性及自然伦理信念的执著。
[关键词]
抒情性乡土小说 自然人性
自然伦理
乡土文学,“往往让人联想到某种奇趣盎然、野气扑人的田园诗意,月下小景、水乡夜色或空灵雨景常常成为乡土文学恬静怡人的意境,黄泥的墙、乌黑的瓦、老人、女孩和黄狗更是时常作为一种乡土文学的典型背景,昭示着乡土文学所可能具备的某种超然的美学特征。”[1]P113中国现代作家由于个人经历、美学倾向不同,所创造的乡土中国亦各具情态。概括起来有三种主要的价值追求:启蒙理想视野中的乡土中国,是最具现代性批判意味的乡土小说;民俗风情画卷中的乡土中国,是最具文化解剖意味的乡土小说;田园牧歌式的乡土中国,是最具伦理自省色彩的乡土小说。本文主要探讨的是田园牧歌式乡土小说的自然伦理诉求。此类小说擅长静观乡村,以道德情感视角审视乡土社会,带有主观情感投入,表现乡村恬静和谐的生活与淳朴自然的人性,构建的是心灵的“桃花源”,其自然观既蕴涵传统伦理价值取向,又兼具后现代重建自由精神乌托邦的努力。
一、自然伦理叙事与现代原乡文学的价值追求
所谓“自然伦理”,表达的是人类的生存意识,而人类的生存意识总是对生存状态做出的反映,当生存状态改变后,生存意识必然发生变化,其伦理要求也会出现相应改变,即要求回归期盼中的理想生存。自然伦理强调的是人与自然和谐生存的伦理自觉,传统伦理规范中渗透了许多自然崇拜因素,或者说对自然的尊崇成为人类最初做出伦理决断的价值源头。原始的自然伦理常常表现为各种禁忌,与原始宗教有着无法剥离的关联。英国思想家弗雷泽指出,原始人心目中,世界在很大程度上是受超自然力支配的,而这种超自然力来自于神灵,这些神灵在很大程度上是自然物的化身。法国思想家列维·布留尔也认为,在原始人的思维和观念中,神灵无处不在,动物、植物、人体的各部分、土地、手工制品等等均具有神秘的属性。对自然的崇拜以及由此所形成的禁忌、宗教等活动方式成为原始思想的集体表象。经历了漫长的改造自然、征服自然的历史,20世纪中叶以后,“回归自然”成为当代人一种普遍的社会心态。这种回归既不是对中国古代老庄思想的重复,也不是对18世纪法国浪漫主义思潮的怀旧,它所表达是人类生存状况或生存意识的新的转折。“人是自然之子”,“自然是人类的家园”等话题反映出新的自然伦理范型正在确立。
所谓“伦理叙事”,是以文学的方式探询属于个体生命自身的感觉。米兰·昆德拉和卡尔维诺都把清算传统道德谱系,提出新伦理看作是小说家的世纪末使命。卡尔维诺认为,小说的伦理使命在于讲述清逸、迅捷、确切、易见、繁复、连贯的德行。这些看起来像是讲述小说的叙事方式,其实是在讲述人的生存的性——卡尔维诺所谓的“存在的功能。”现代伦理叙事意味着,信赖那些在日常生活中依稀可辨的道德力量和道德价值,消除世界带给人的无法忍受的石头般凝重的陌生感,让人像植物一样把根深深植入泥土那样,经受生命的自我成长。让现代生活中时间相对性的逻辑显露出来,挽留住极为短暂的时间,或捕捉到相距遥远的时间。相对于国家社会的宏大叙事,伦理叙事让人有生命的确切感,在不确定的生命流动中,让惊心动魄的寂静变成最为深沉的生命脉动,令生命个体在属于自己的偶然性中经受内部强烈震荡,向人性的深谷不断眺望与憧憬。伦理叙事中展示出来的生命价值,是个体生命力图从令人窒息的世俗生活中突围出来,追随自然存在而自由伸展的生命之舞。
关于中国现代原乡文学中的自然。从某种意义上说,现代乡土文学的叙事核心是伦理反思,自然伦理给人类精神世界的拓展提供感性参照,人类曾因创造自己的反自然文化精神而背离了自然伦理,当人们再次回到自然伦理道德时,自然伦理叙事所蕴涵的深刻性,经由文学发现之路再一次在我们眼前悄然复活。人的道德伦理与自然的道德伦理之间属于存在自身的矛盾冲突,也为文学中的自然叙事创造了新的对照和比较。抒情性乡土小说通过重返自然的伦理叙事,为中国现代文学展示了一个新的文学视域。 作家在自然伦理面前沉思,他们充分意识到:必须重新回到自然伦理状态中,去体验其他生命的境遇,才可能进入关于生存状态和生存意义的现代叙事之中。
从自然的文化意义上,抒情性乡土小说开创了中国现代文学中自然伦理叙事的先河。相较于鲁迅等具有浓厚现实感的、传达群体和民族诉求的乡土文学作品,周作人开启了隐逸乡土之风,从20年代的《喝茶》、《乌蓬船》、《故乡的野菜》,到30年代的《谈油炸鬼》、《卖糖》、《野草的俗名》,皆可看出其对故土山水、民俗风情的生动展示;废名在《浣衣母》、《竹林的故事》、《河上柳》、《桃园》、《菱荡》和《桥》等乡土文学代表作中虚构了一个理想家园;而沈从文的湘西世界里,人不再是自然的主宰,只是自然中的一部分,大自然与生命构成了和谐的关系史。与鲁迅一派乡土小说相比,这些作品“不仅反映乡村风景、风俗之美、人情之美,而且更透露出一种独有的人生态度和体悟生命的方式。”[2]P315此外,同属京派的芦焚、萧乾以及40年代的汪曾祺等,都在不同程度上承继了起自周作人,成于废名、沈从文的这一路乡土小说的自然伦理追求,并沿袭了沈从文、废名在回忆与想象基础上重组精神乌托邦的叙述模式,建构了各自的诗化的平民世界。此叙述模式实际上是这一派小说家“精神返乡”的过程,对精神家园及其所象征的理想归宿的追寻和向往,“从原型批评的视角来看是根植于人类的恋母情结,由此生发而出的乡情、乡思、乡愁特别能营造出栖居灵魂的美丽故乡——精神家园来”[3]。这是作者对理想追求和“光明的记忆”中的乡村世界相遇合而形成的伦理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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