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仲之《读野草札记》
(2012-01-10 23:05:50)
标签:
子仲读野草札记鲁迅杂谈 |
分类: 流水无声 |
子仲在《读野草札记》里如此描述鲁迅:这个老人,怀揣毒药,冲入人群,四顾喊道:你们再逼我,我就死给你们看!——这一形象,我以为是子仲《读野草札记》的核心。子仲也正是以此为题,把这札记就题名为《怀揣毒药,冲入人群》。
我与子仲相识交往二十五年,谈得最多的,就是鲁迅。在北京那两年,一到周末,每每与子仲跑去白塔寺边上的鲁迅故居里,去看一看。那里游人少,很幽,能很深地感受到鲁迅的那种阴冷。这是一种近于触摸的体验。鲁迅这个人,一如子仲所说,确实是怀揣毒药的,一不小心,就中药不浅。所以子仲曾经说过,三十岁之前,最好不要读鲁迅。他也说过,三十岁之前,一定要读《约翰克利斯朵夫》。由此可见,子仲之于鲁迅,其认识是相当清醒清楚的。子仲大学本科的毕业论文便是谈鲁迅,二十几年后,出的这本札记,又是谈鲁迅。他写《读野草札记》那两年,我们在北京他的住所里,或者我所住的通州,常常彻夜长聊,难免有“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的感慨。子仲深知,鲁迅之毒,也正是后人对他诟病之处,而这,又恰恰是后人之没有读懂鲁迅之处。后人只知鲁迅之一面,而不知其全貌,各从一面而批评之。子仲作文解读鲁迅,其用心,也在于此。
鲁迅这个人,于中国的传统文化,不可谓不精通。而他摆出的姿态,却是对传统的义无反顾的反叛,甚至于摧毁,其实他的内心,却是无可如何,矛盾之极。这正是他毒了自己之处。子仲常与我谈,鲁迅其实骨子里是道家的,而道家之骨髓,便在反叛,我命在我不在天,逆天而行。鲁迅徒有救世之心,却无救世之术,于是开出一副毒药,与此浊世同归于尽。所以我一直认为,鲁迅是死得非常从容的。我甚至在一篇文章里说过,在鲁迅生命的最后两年,他有一种但求速死之心。在他临死前的一两篇文章里,你甚至读出他这样一种心态:哈哈,我终于要死掉了!有一种与自己作对的幸灾乐祸在里面。这正是“死给你看”的心态,说他变态,也不为过。读懂了这一层的人,是会感到悲痛的。于这一层上,鲁迅是有着“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情怀的,国人之罪,皆归于我罢!而子仲,是早就读懂了鲁迅这一层的。
子仲在1989年之前,深浸于西方哲学。他的思想的底蕴,是西方哲学。八九革命失败之后,他很迷惘,立心要寻找失败之因,以及救世之道。于是差不多十年之间,潜心于国学。这十年间,正好是我来往于桂林就学于他最多的时候。每每与二三友人——他之同学朋友,我之师长——夜谈至东方之大白。他由西方哲学而返回国学,对中国之传统有了相当客观的认识,以至他在北京任贝贝特编辑总监之时,与北京一般民主人士交往之时,常言:民主是筷子,不是饭。而民主人士最大的缺失,便是把民主当作了饭。子仲于此一点的清醒,令我茅塞顿开。也正因此,子仲与五四文人不同。五四文人,是从东方而西方,子仲是从西方而东方。五四文化士层倾向于全盘西化,子仲却大有反其道而行之,存了“西学为体,中学为用”之思路(正与张之洞们“东学为体,西学为用”相异,这是我对子仲的理解,非三言两语能够说清。在我看来,子仲大约是以西学为内功,以中学为武术,到了最高境界之时,武术之与内功,已经融为一体,相互为用,无所谓中西之别)。他编辑《郭小川全集》,其指导思想便有西方哲学的“革命”思维;他编辑《思考中医》,则又是弘扬传统文化救世之心。子仲与时下的“民主人士”们也不同,民主人士们谓民主是目的,子仲认为民主不过是手段。子仲常不屑于民主人士之浅陋,亦不屑于新国学们(比如所谓新儒们)的鄙薄。
子仲对中国之运命,常存乐观之心态,这一点,老实说我是有点奇怪的。常常以此与他论辩,却难改我悲观之心。他常从民间看到希望,甚至于欢欣鼓舞。这一点,却又似乎与鲁迅的“中国脊梁”观类似。他常说,礼失而求诸野,最近数年来,他在出版方面所做的选题,便是多从民间人士中挖掘,而于所谓名人大师,不多顾及。我们这些人,一直把子仲作为精神的领袖,也多是以此吧,他是一个内心十分强大的人。不论是对革命,还是对文化,还是对国家民族之命运,他有一种大视野,大格局,他做出版、做学问,也是从这样一种大格局、大视野出发。子仲有救世之心,亦怀求救世之术之心。慈悲为怀,菩萨心肠,这是超越鲁迅的。只可惜他修性而不惜命,英年早逝,令友朋悲叹。呜呼何如!
子仲逝后,何述强兄屡屡对我感叹,我们失去了一位精神领袖,常感迷惘。他之于我,于我们,颇类于教父。鲁迅五十五岁而殁,子仲四十八岁而逝,倘天假以年,再给子仲七岁,他能把自己要写的写出来,写了的整理出来,那便又是何样光景?不过以这我悲观主义者的思维,子仲之思想,于这世道,恐怕当然是杯水车薪,但对他这热心于世的人来说,总还是有用的罢!至少对我们这些围绕在他周围的朋友亲人们来说,他若能多活几年,能多写点文字,那是我们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