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事拿了一张体检表给我，才知道又到了一年一度体检的时候了。
去年这个时候，去体检的前一天晚上，打电话通知了子仲，帮他拿了体检表，约好了第二天早上八点钟在学校医院里碰头。一般要求是七点左右到那儿排队的，我怕他起不得那么早，所以时间往后推了一推。第二天他准时来到，看他那脸色，显然是一夜没睡好，果然，他说，第二天一早有事，怕睡过头，反而没睡好。他又不用手机，估计也没有闹钟之类玩意，平时也没见他有表。这么一折腾，睡不好也是情理之中。这么早起床，他一年也许没有几回，看着他那发黑的脸，只当是没睡好的结果。

那一回体检他比较积极，我隐隐觉得有点奇怪的。对于体检，印象中他一直不很在乎。他的经验是，验个血，量个心电图脑电图，其他B超什么的，没大必要。于是两人排着队，抽了血，再排队，去测心电图。等这一切搞完，时间已近十点。心电图是当时就能拿到结果的，我问他情况怎样，他轻描淡写地说道：有点心律不齐，估计是昨晚没睡好。我大意一想，也是，就是一个健康的人，如他这般一晚没睡好的话，也不定测出不正常来。我问要不要紧，他说，回去自己弄点药调理一下也就没事了。鉴于他一向给我们开药开惯了，我觉得这也很在理。但是，当时确实是那么心里犹疑了一下子的：既然是昨夜没睡好的原故，何以要吃药调理呢。这个念头，大概也就显过那么一秒钟，没有留下来。这事，也就这样过了。我认识他二十五年，一直都不知道他有过心脏病史。到了最后，才听高梁提起这事。而子仲，一向少谈自己，大概为的是免使朋友亲人为他担心。而他那次屁股生了肛瘘，却是拿来开玩笑，大说特说：于是给了我们一种假象，他不说什么，也就是没事。——这是后来，这一年里，我反省得最多的地方。

这么一搞，时间已经快到十点多，我原想一起去吃个米粉，然后他回家补个觉。子仲却说，反正也是中午了，不如就在这边找个小店，早餐午餐一起解决了。我想也对，于是两人骑着我那电单车，满街去找吃饭的地方。平时里，这一条街满是饭店，不过这时候不早不晚的，店门刚开，人家还没营业。找到有名的那家牛排店，都还不接客，说还没准备好。于是又折回头，有一家可以做生意，子仲说，那就吃个醋血鸭。两人喝了两支啤酒。他吃的少，吸烟多，谈得最多的是工作，近一年多来，常有郁闷处，无可如何。这一次吃饭，两人边喝边聊，气氛有些低沉。他常常陷入沉思。

这是我最后单独和他一起吃饭。边吃边谈，将近三个多钟头，对于未来，终于也没有什么明晰的思路，只有一条：等。等某些局势明朗化，等别人折腾得差不多了，我们再来潜心做事。于是就这样，他走着回家，我骑着电单车回单位。

后来，一直没问子仲他给自己如何开药，如何调理。在我们的心目中，他似乎是超人，只有他来照顾我们，给我们处方，他是永远不倒的。

再后来，一晃，就到了年底。年底的总结会上，他沉重而伤感地说道：“我是一直把出版当作事业来做的，但现在现实逼着我把它当作了职业。这里面的失落感，大家也许难以体会……”

到了年终的团拜聚餐，我见子仲还没到，于是给他打电话，电话里传来他的声音，有点低哑，非常疲惫，说，自己感冒了，有点低烧，不过来了。这是我最后一次听到他的声音。那晚，我不知为何，竟然醉得人事不知，怎么回的家也不知道。后来又给子仲打了两次电话，都没人接。谢敏叫我约子仲过年前后聚一聚的时候，我还说，他每年都是陪老父过年的，不一定在桂林，估计是约不到，最好不抱希望。——那个年，便这么过了。

二月十号，接到谢敏电话，说子仲出事了。具体是怎么个情况，他没说肯定。我叫了朋友开车就往桂林赶，一路电话联系不断。到兴安的时候，梁艺终于对我说了实话：子仲已经走了，估计走了很长时间了。我是一路哭着到了桂林。

十三号，在尧山，最后看到了子仲。他的脸有些浮仲，看起来不像他。我突然有些高兴，跑去问谢敏：那真的是他吗？不像啊！谢敏说：是他，我验过了。我不甘心，又跑去问高梁：那真的是他吗？高梁强忍着悲痛，眼神里还有点责备：是他。不现言语。那时间，我神情恍惚，只觉得这一切不是真的，子仲只是和我们开了一个玩笑，化了一个妆跑掉了，拿这么个不像他的替身在这里让我们伤心。这种感觉支配了我好长一段时间，一时在现实里一时在虚幻里。那一天，并不是我最悲伤悲痛的时候。就像一个人被刀砍到了，当时并不是最痛的时候。等到何述强在子仲的遗体前跪下了，等到大家都告别过了，我突然醒了过来：这确实是真的！他走了！我跪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

今年的体检，突然不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