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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无声
阿薇来信说,婚姻已将不保。又何必还坚持下去。她们单位新来一位男士,使她发现自己心还未死,还有些激情,这才明白自己先前的结婚不对。“当然,”阿薇强调说,“婚姻不保与这位男士没有关系。”
我很能明白阿薇最后加上去的这一注解。我突然有一种非常苍凉的感觉,想到阿薇那儿的河。黄昏,与阿薇到河边去散步,看到对岸那幅东山魁夷的风景,超越了生与死的那种静穆。阿薇说,明天,我们租条船顺流而下,就到了湖南境内,你的故乡。这个计划终于没有完成,成了一种向往,因为第二天我要走了。一路上我在心里向自己描绘乘船顺流而下的情景,仿佛走进了沈从文的故事里。我想,阿薇心里还有这样一种意境呵。那时候她好像已经有了男朋友。我从不问她这些事,她也几乎不提起,两人总有一种世事之外的默契。有一次夏天,她来访我,又说要当天回去,去上班。那夜月光满满地照着,我们坐在楼顶晒月光,聊天,等车。列车差不多到天快亮时才来。我告诉她,我准备踩个单车去看海。她不做声,好一会说,去了,又会得到什么。我有一种告诉的感觉。我不知道会不会一去不复返,或者这不复返竟是我所希望的。我告诉她,去看海,是圆一个梦。看了海,梦也就醒了。列车装着她走了,我走回家,天已经在一点一点地亮。冷冷地还有几声鸡鸣。
夜里再也睡不着,呆呆地听雨一滴一滴地下。终于点一支烛,给阿薇写回信。我能写些什么呢?知道她结婚是那年冬天,刚过年不久。爆竹还零星地在乡间小镇里响。那次我们去爬山,站在山顶看世界。我说,阿薇,如果有一天我突然死了你会不会意外。她摇摇头。第二天凌子告诉我,阿薇在冬天结婚,婚礼还没举行。我并不吃惊,只是有一种为她而生的忧虑。而今,这种忧虑毕竟从现实中流向了我,读她信中那种无声无形的挣扎,我对着摇曳的烛光发呆。阿薇说:“我原以为与一个普通的男人成一对普通的夫妻,过平平常常的生活很容易。”阿薇阿薇,我们是否注定了找不到自己的家园。浪子的情怀使我们有过多的对家的渴望,没有挣扎,没有心灵的负累,平平淡淡地活,不求辉煌。这似乎也成了奢望。由此我相信阿薇经历过爱情。而爱情这种东西,只是使人感到了生命的荒凉罢,在我们的生命里,那么多美好和真诚被玷污,被出卖。我们坐在一间屋子里,经历着许多美好跌宕的情节,之后走出大门,头上高悬着太阳,脚下飘浮着影子,一下子走出一个无法逃避的谎言。那么尴尬,那么痛苦。对于我们,热情与爱心已成了痛苦的根源。因了那份真诚,才一次次被欺骗,一次次被伤害,以致伤痕累累,面目全非。
“但是,阿薇,你既已是你,我们既已是我们,痛苦已在所难免。”在给阿薇的信中这么写的时候,内心的悲悯与窗外的雨声结合着,顿时有一种宗教般的静寂。纵使我们面冷如冰,面对生命,面对真实,仍免不了血热似火。离婚就离婚罢,于人于己都是一种解脱。当妻子成了男人的装饰,丈夫成了女人的外衣的时候,你所企望的平淡而真实的生活已不可能。离婚便是走出一个骗局。我们终将注定以真实的自己站在太阳下面,赤身不挂地在芸芸众生的荆棘中穿行,听众生指点我们的无饰与伤痕:“看哪,这个人多么丑陋!!”我想起阿萍写给我的那首诗,于是一遍一遍地念:
你不要惊奇
有谁能像那鸟儿扑向大火
像我 扑向静寂?
骑象的鸟儿
火中跳舞的圣人哪
有谁 有谁 有谁
像我撕破遍体彩羽
扑向
静寂
念着念着,眼里已不觉含满了泪水。想起日本一个禅师的话:悟道之后,夜半醒来,听窗外的风雨声,依然满怀凄楚。撕破遍身彩羽、扑向大火的鸟儿啊,纵算你化为灰烬,仍将免不了对生命的热爱。它驱使着我们逃不掉在众生的荆棘中穿行的命运,就像那流水,纵使无声,却总也在日夜不停地流啊,流啊。
九三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