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来了……》二

    （原创小说连载）

       作者 依然

与此同时，山东蓬莱那边正在进行的1997年全国订货会议正有条不紊、渐入佳境。

“天津市新华织造厂欢迎全国八方客户”的大红标牌在蓬莱三仙山大酒店的大门外十分醒目。来自全国各地400多家客户参加了会议。第一天签订合同242单。会议还将进行两天，预计能达70%。

晚宴后，豪华的舞厅内传出悠扬的舞曲。迷离的灯光和酒醉的人们融汇在一起，整个舞厅就像一艘载着几百人的巨轮在海上随风逐浪地摇晃。厂长让全体女干部上场陪客人跳舞。可是会场男多女少，而且厂里的女干部大都30多岁以上，再说她们也不是陪舞的料。几曲下来，舞池里的舞者不断递减，坐在那里愣神的逐渐增多，有的开始悻悻地往外走。当时是九十年代后期，大型国营企业还不兴请三陪小姐陪客。还是经营厂长、女强人杨雪脑瓜活泛。她白天到蓬莱的客户走访时，留了后手——就地取材找当地企业要了30个年轻漂亮的女工，此时正派上用场，真是雪中送碳。30个蓬莱美女从门口鱼贯而入，在舞池中央站定，向客人鞠躬问候，灯光师把聚光灯投向她们。哇！年轻窈窕的山东女孩儿，各个水水灵灵，性感迷人。全场的客人骚动，眼睛射出来的光比聚光灯还亮。在雷鸣般的掌声里乐队奏起了一曲热烈的吉特巴。此时舞池里裙裾飞舞，激情高涨，空气也被搅动得像开了锅的水，沸腾起来。只见那来自山南海北的各色客人奇态百出：有的踩着吉特巴的拍节竟跳出了优雅的华尔兹；有的又扭又跳，不知耍的是东北大秧歌还是山西腰鼓；有的紧紧地把女伴搂在怀里咬着耳朵窃窃私语，脚下只是左右左右地乱倒腾；还有的把注意力全放在女孩身体上，自己胡子拉碴的脸直往人家女孩脸上贴……。眼看十点半了，还有一群舞迷没有退场的意思，机智的杨雪副厂长只好先把女孩子们撤走，客人们这才意犹未尽地收了场。

午夜已过，郑厂长的大套间里却灯火通明，紧闭门窗的客房里烟雾缭绕，气氛憋闷得令人窒息。原来，厂级领导班子在舞会上致完欢迎词后立即分头和客户礼节性地跳了一曲，然后就一个个悄悄地离开舞厅到这开会。此时，会场里的人们个个表情呆滞、就像开追悼会似的。

这天下午，党委书记大梁接到了局里的一个重要电话——新华织造厂由局直属大厂划归天光纺织品公司所属，局不再直接领导。因为考虑到企业在开订货会，很重要，待会议结束后两个一把到局里详谈。下午五点左右，在厂留守的徐厂长又来电话，报告了那个“西装革履”的出现。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使与会者一时有点迷惑和震惊。

此时，沉寂的空气好像传递着他们几乎一样的心境：全国同行之中只有上（上海）、青（青岛）、天（天津）三家同等规模的企业。而天津从58年到97年，经过40年奋斗，现在已经是一个拥有两个亿的资产、四千名职工，利税是全国纺织行业500强，产品在全国市场占据半壁江山的大二型企业。他们一直很荣耀：曾经以拥有全国最新的进口设备和幅宽最大的重型织机而自居；曾经以生产的不是民用而是生产资料产品，受市场经济影响小而庆幸；曾经以自己的产品独特、供不应求、净利高达30%，是上帝的宠儿而骄傲。优厚的待遇吸引着亲朋好友烦人托俏地往这里扎，职工中很多都是一代代、一辈辈地在这里上班。厂里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我们厂哪怕是闭着眼生产、挂到大街上去卖都赚钱，如果这个厂子黄了，肯定是全天津市的纺织厂都关门了。”难道往昔的峥嵘岁月就要变成梦中的回忆，半壁江山就要变成别人的市场，今日的聚会就是最后的晚餐？这抽筋动骨的大手术，给企业、给自己带来的是一个怎样的命运呢？

党委书记大梁想打破沉闷，说道：“大家睡着啦？醒醒，醒醒啦！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今天的订单签了305单了，这次订货会很成功，大家是不是该高兴！”要是没有体制变动，大家还真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子，开完会吃顿夜宵是肯定的。这会儿就不然了，这些订单能变成现实吗？企业会怎样？自己会怎样都成了未知数。

为了稳定大家情绪，书记又说：“我知道大家担心企业的前途命运，大家都在这个厂干了一辈子、半辈子了，有感情，我也和大家一样。不过，要相信各级党组织，会合理、稳妥地搞好过度。其实，不管企业归哪领导，企业还存在，在座的各位还要继续干下去，所以不要悲观失望，对不对？为了企业稳定，新的领导肯定不会接过来就乱动。”书记的一番话，说得有理有度，大伙觉得是这道理，上边机制不管怎么变，企业也得继续干呀，不管谁来领导，他也得依靠原企业的干部职工呀。这不是明摆着的道理吗，可就是心里堵得慌。

书记说完了，大家习惯性地把目光都投到了厂长身上，等着他给大家吃个定心丸，为什么呢？这还得从厂长和书记这两个人的个性上说起。厂长叫郑宝树，58岁，一米八的块头，说话声若洪钟，走路重若砸夯。从建厂到现在就一直没离开这个厂。当过工人、车间主任、副厂长、厂长。干过各个工序，经验丰富。他办事干脆果断，敢担责任，在干部、群众里有威信。就是文化不高，爱感情用事，讲哥们义气，重情分恩怨，身上带着一些江湖习气。干部们对他是又爱又怕：爱的是他土生土长，和职工感情深。厂里效益好了，忘不了给全厂职工增加福利；厂里遇上困难，也没让职工下岗回家。怕的是只要你工作干得不好，或者是他认为你不行，大眼珠子一瞪，翻脸不认人，没准一撸到底！

而大梁书记则和他相反。他是文革中最后一届分配进厂的大学生。个子细高，大家就叫他大梁。他一直在技术、设备、办公室等部门做技术业务性的工作。领导班子搞老中青三结合，他人老实，又是正式大本毕业，被结合进班子，负责抓产品质量。这老实人胆小，还有点书呆子气，优柔寡断，委曲求全。这两个一把手要是能互相柔和一下就好了。鉴于这种情况，前几年局里把他从行政口转到了党务口，负责思想政治工作。

此时大家都看着厂长，厂长看着天花板，嘴里喷云吐雾。沉默了一阵子他站起来，却指着表说：“我看今天不早了，明天还得早起，就到这里吧！散会!”已经忙活了十几个钟头的人们，确实很疲乏了，大家哈欠眼泪的都来了，起身回房间。

大家走后，郑厂长锁了房门，打开窗子，换换空气，准备洗个澡睡觉。走到卫生间门口，听到里面有人说话，不，简直是大嚷大叫：“你混蛋！你还是个男人吗？你滚吧!我永远不想见到你！”他一惊，他推开门，“杨雪？”只见副厂长杨雪拿着手机的手直哆嗦，脸色气得灰白。“怎么啦？那个小混球又气你？”郑厂长出来给杨雪倒了杯水，招呼她坐下来消消火。杨雪的眼泪忍不住地流了出来，她真想放声大哭一场，可是她这个被人们看作女强人的女人找不到可以哭诉的对象和场所。

郑厂长把一杯热水递到她手里，用温暖的大手拍拍她的肩膀，不知怎么安慰她好。突然，杨雪把手里的水杯一扔，一头扎进老郑的怀里，两个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呜呜地哭了起来。老郑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看着这个家庭不幸福的女人，不由得心疼起来。他双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任凭她的眼泪在自己衣襟上流淌……。看着杨雪这样哭了一阵子，郑厂长拉她坐下，说：“杨雪，我总觉得很对不起你，一个女同志，承担了这么重的销售任务，整天不着家地全国各地跑，要不，你丈夫也不会和你这样。看着你的婚姻不幸福，我心里很难受，我也有责任啊……”

“您别说了，是我瞎了眼。是他先背叛了我。我决定了，回去就和他离婚！”

“孩子怎么办？”

“唉！要不是为了孩子，依我的脾气，早就离了。其实我们俩早就没有夫妻生活了。商量好了只是名义上的夫妻，谁也不干涉谁，不能让孩子知道，等到孩子18岁再办离婚手续。没想到，孩子刚初中毕业他就等不急了！郑厂长，您也别内疚，要不是这份工作充实了我的生活，让我干起工作就忘了这些烦心的事儿，我真不知道怎么熬过来……”

“小杨，我不知道你的婚姻到了这程度。我看，趁着年轻尽快解决是好事。小杨，你今年有……”

“38岁，老了，没人要了，今后准备打光棍！”

“你可别这么想，在我眼里你还是那个聪明泼辣的小姑娘呢！”看着眼前这个干练的女人，厂长想起了当年那个留着短发、说话语速快得像个小钢炮似的小姑娘。那时的她明眸利齿、水灵灵的，就是现在，风华正茂的年龄也应滋滋润润的，可是她却是这样干瘦而憔悴，眉宇之间浅浅的立纹给人一种沧桑感，老郑心头一阵阵地发酸。

杨雪被厂长这句话感动得脸上飞起一层红暈，眼泪又出来了。从当销售部长到当销售厂长，她工作中多是和男人打交道。在客户面前，她大口喝酒、大声侃价，大家把她当成市场上的一个对手，一个无性别的符号。在家里同样，在丈夫那里，她永远是一个以我为中心的大忙人。她习惯了很强势地站在所有男人们的面前，习惯了去指挥男人、领导男人。丈夫的决然离去，使她突然发现，自己内心无比失落和孤独。她对“女强人”有了新的感受，那是分明是人们对一个傲视一切、无情无义女人的代称；是他们对你心存芥蒂、敬而远之的理由；还是一个男人眼里的怪物！哪个正常的男人能爱一个比自己还男人化的女人呢？别说三十多岁正当年的男人，就是眼前这个老男人恐怕也不会喜欢我吧？想想企业今后变化莫测的前景，想想自己孤傲、蹉跎的青春和今后的渺茫生活，无尽的伤感痛彻心扉。她觉得自己好累、好可怜啊！她从来没有这么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已经脆弱得不堪一击，她和那些自己曾傲视的俗女人一样，也是那么渴望做一个被男人疼爱、呵护的小女人啊。

她突然站起来，走进卫生间，回头对厂长说：“我想用用你的卫生间。”

半个钟头过去了，杨雪还没出来。从卫生间半开的门里，可以听见里面哗哗的洗澡声。郑厂长把窗户关上，拉上窗帘，坐在沙发上闭着眼睛休息，耳朵却留心着里面的动静，生怕她有什么意外。听着里面没声音了，厂长睁开眼，却大吃一惊：只见杨雪一丝不挂地从里面走了出来，她面无表情机械地移动着脚步，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突然白花花的身体向他压了过来……“杨子，你怎么啦？”杨雪朝他咯咯地笑，伸手来解他的衣服，用自己高耸的乳房往他身上靠……“杨--雪—同—志！”厂长一字一顿地对她大吼一声。杨雪浑身一激灵，两腿一软，扑通一声倒在了地毯上。“没人喜欢我，没人要我……”她痛苦万分，蜷缩起身子，瑟瑟发抖。厂长赶快抓起被单，把她包住，从地上抱起来，轻轻放到沙发上。杨雪一动不动，两眼直直地看着天花板，任凭泪水不断地流。“我是不是个让人讨厌的女人？丈夫不喜欢我，女人们不喜欢我，连你也不喜欢我，我……”突然，郑厂长俯下高大的身躯，把她连人带被子双手托了起来，他低头看着这个托在手里像个纸片似的女人，一字一句地说：“孩子，你比我的女儿大不了多少，我一直把你当自己女儿一样喜欢你，培养你、锻炼你。你有魄力、有能力，比我有文化，办事有脑子，我又很敬重你。小杨，没有过不去的，天也不会塌下来。不管你今天怎么想，我老郑决不能干那种禽兽不如的缺德事！我这样做完全是因为喜欢你，尊重你，明白吗？小杨啊，你千万别一时糊涂，终生遗憾啊！你才30多岁，今后日子还长着呢！” “去，你穿上衣服，我有还有重要的话跟你说，这可是马上必须办的三件大事！” 他把她抱到卫生间里，笑着弹了一下她的脑门，“梦游醒了吧，我的大小姐？好啦，一切都过去啦！我去给你拿杯饮料，在外头等着你！”杨雪泣不成声地说：“谢谢您，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