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长河的那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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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长河的那一端
“金信民先生虽然是个商人,
但是心底里是个浪漫诗人”,这是讲座一开始,
主持人张伟先生在开场白里对我父亲的介绍。讲台上依次坐着我、费明仪、张伟、柳和纲四人。
原来这部影片于1939年刚开始拍摄时的预算是三万元,预定摄制时间为数月。以当时一般行情来算,拍一部电影的成本大约是八千元,时间则为六或七天,据说当年即使天皇巨星胡蝶的片酬也只不过五百元,却已是群星之冠了。结果,这部由年轻制片家金信民不顾一切、倾力投资的历史巨片,在凡事要求完美的导演费穆“慢工出细活”的执导下,足足拍摄了一年有余,完成时共耗资十六万元。1940年12月19日,民华公司终于把创业作《孔夫子》在“国片之宫”金城戏院隆重献映。
记忆中,从小到大,父亲从来没有跟我谈论过财经金融的事。小时候,他带我去看京戏,观话剧,出入明星红伶的厅堂。刘琼、赵丹、王人美、黄宗英的美誉如雷贯耳,梅兰芳、言慧珠、麒麟童、金少山的大名耳熟能详,甚至连我的启蒙书都是京剧《大戏考》。我也看过他自己为募款赈灾而粉墨登场,先后义演过京剧《打渔杀家》和话剧《秋海棠》。这样的父亲,四九年后远赴台湾,五十年代南来香港,千金散尽而居然笑看人生,不改其乐。在香港,有一回,他满头大汗从外归来,忽然感慨万千:“今天经过天星码头,看见报摊上的报贩在数报纸,厚厚一叠,一张、两张、三张……就像有些人数钞票似的,一张张数,数完了放在银行里,不懂生活,存折里多了个圆圈,有什么意思!”这使我想起了法国名著《小王子》的故事。圣埃克苏佩里创作的小王子在天际众星之间游荡,来到商人居住的第四颗行星,对商人埋头算账的行径大惑不解。“你在忙什么?”他问。“我在数天上发亮的东西。”商人回答。“啊!数星星,数来干什么?”“我可以拥有它们。”“拥有了干什么?”“我可以变得富有,富有了可以买更多的星星。”“有花可以摘,可以戴,你又不能摘星星。”“我把星星的数目写在一张小纸上,再把小纸锁在银行里。”原来世界上多的是数星的人!今年,《小王子》正好诞生七十周年,想当年作者在法国成书之际,远在中国上海,有个商人未读此书而早已参悟书中含蕴的真谛——父亲不做数星的人,他是个赏星的人!
在大会讲座结束后,主办单位安排大家参观博物馆,由常务副馆长范弈蓉女士陪同,上海大学影视艺术技术学院教授石川博士亲自导赏。石博士知识渊博,对中国电影发展史了然于胸,如数家珍。博物馆规模宏大,设备新颖,一行人由四楼漫步而下,经过了“光影记忆”“历史长河”“电影工厂”“荣誉殿堂”四个展区。由于石川博士的引领,迄今百年中国电影史上先驱的付出与血汗、努力和成就,历历在目,重现眼前。博物馆中珍藏着一本《孔夫子》拍摄当年的剧照,望着照相本泛黄的纸、起皱的边,神思恍惚中恰似进入了时光隧道,历史长河上的雾霭慢慢散开,视野渐渐明朗,长河的彼端,赫然站立着一群年轻的爱国者,他们有勇气,有魄力,干劲冲天;不知天高地厚,无视世道艰险,为了实现理想而勇往直前。小时候,听父亲谈论摄制《孔夫子》的种种事迹,总觉得是遥远的故事、模糊的逸闻,如今,目睹当年工作人员的斑斑心血,这一切都变得立体明确,眼前呈现的是真实的文献、历史的明证!父亲与他的团队,曾经辛劳过,挣扎过,奋斗过,努力过!七十三年前摄制的《孔夫子》,经历超逾半个世纪的跌宕坎坷,七十三年后终于回到了他的诞生地——上海!
为了怀旧与寻根,一行人特别要求于8月10日早上前往当年《孔夫子》首映的金城戏院参观。原来这家戏院也是《义勇军进行曲》的产生之地。戏院坐落在当年的北京路、贵州路两条马路接口的转角处,七十三年来历经沧桑,而仍维持旧观,进口处是个前厅,由左右两条弧形的楼梯环抱。戏院的接待人员说,楼梯还是当年的楼梯,那么,一层层梯阶上必定留下了父亲当年的足迹。1940年12月19日首映当天,年轻的制片家风华正茂,他是否怀着无比的兴奋,三步并两步跑上去观赏自己的心血结晶?说明书上写着“民华影业公司开天辟地敬谨贡献,中国电影有史以来第一惊人之笔”,如今看来并非虚言。金城戏院二楼放满了所有当年在院中首映影片的海报,许多儿时听父亲提起过的名片都陈列眼前,其中最瞩目的,除了《孔夫子》,还有联华公司于1934年摄制的《渔光曲》,海报下列明此片于1934年连映84天,打破中国电影史上历来的纪录。看到这张海报,不禁令我莞尔,原来这破纪录事件的背后,竟也涉及我那年少气盛、好打不平的父亲。当年为了替主题严肃的《渔光曲》打气,他居然一掷千金,匿名在《新闻报》上刊登全版封面广告,以示支持。一千银元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并非小数,难怪多年后家中每次重提此事,我那贤良淑德的母亲总对我说:“侬爹爹,专门喜欢做空头事体!”所谓空头事,就是不涉名利、无私忘我、世人眼中无法理解的大傻事!然而世事难以逆料,谁会想到当年亏了大本而又失落人间的《孔夫子》,由于香港电影资料馆的全力修复,会在2009年重见天日,迄今数年间更在世界各地的影展上大放异彩呢!
父亲到了晚年,乐天知命一如以往,他的确体现了孔夫子“乐而忘忧,不知老之将至”的精神。他不但知福惜福,而且满怀感恩。为了准备八月上海的讲座,我在行前找出父亲的手稿日记,发现他生前写下了不少感恩的话语。除了感谢上苍赐给他好儿女,他更感谢上天赐给他好太太,“爱护我,体谅我,关心我,一起生活了七十年之久,真可算是同甘共苦,白首偕老了!”其实到母亲弃世之日,他俩已经相依相守七十七载了。就是由于这位谅解他、爱护他的贤妻无私的奉献和支持,才让父亲当年可以放怀寻梦追梦而无后顾之忧。
此文动笔之时,正值妈妈逝世七周年纪念。谨以此文,献给我挚爱的父亲母亲。
金圣华
2013-8-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