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golas走出DUIR山庄用来留宿客人的木屋，脚步一转，轻快奔向不远处的病院。

夜已经很深了，父亲想必应该被押回病房去了。他要去探望确定一下，如果父亲已经休息，就不必再进门，直接转回他自己的宿处去，也许还能在天亮前睡上一会儿。明天就要开始他有生以来最艰苦的大规模战斗，保持体力是有必要的。

守在病院前的卫士肯定了“国王已回”，同时通知他“陛下要你来了以后进去”。显然父亲笃定他去休息前肯定会来再探望一下道个晚安，象在家里一样——我真是个孝顺的乖儿子，Legolas边想边在病房门上轻敲了两下，听到叫进声后推开门，只伸了个脑袋进去：

“晚安，Adar，早点睡。”

精灵王已经脱掉外袍和王冠，只着贴身中衣，靠坐在壁炉前的木椅上伸开了长腿，而且十分眼熟地，手里又拿了一杯红酒。那晶莹剔透的亮色让Legolas的眼睛眯了起来：

“医师说过你可以喝酒了吗？”

“No.”

Thranduil回答得坦然毫无愧疚，看到儿子脸上表情以后，还笑了出来，边笑边勾手指让儿子进房。他身侧的床头桌上放了一只托盘，盘中除了一壶红酒，还另有一只杯子，是父子对饮的阵势。

“我陪你喝一杯，然后我会把酒拿走。”Legolas警告，走进来顺手关好房门。这任务指望卫士是不可能的，那些年轻的战士没谁敢抗拒国王命令，只能由这个世界上最不怕KingThranduil的他自己来完成。

接过父亲递过来的酒杯，在床边坐下，低头呷一口。醇厚的酒液咽下喉咙，进入身体缓缓发散，他才感觉出自己有多累。这几天发生的变故太多了。

“你要在这里留多久，Adar？”父亲的身体需要休养，从他方才安排布置下令的样子看，大概他也还要在这里指挥抵挡敌军一段时间。Legolas知道自己对此无从置喙，但他真的不太喜欢这样。

一如既往地，Thranduil仿佛能直接读透儿子的心思：

“你想轰我早点走吗？”

“我可没这么说，”年轻精灵噘噘小嘴，“我的战友们都好激动能在thegreatest king直接指挥下战斗，我也很想分享他们的激动啊，如果你肯给我分派比唱摇篮曲更有用的任务。”

“那么你会服从吗，如果我给你一个完成起来很艰难、很痛苦，但是对国家族民无比重要的任务？”

年轻的孩子很单纯，却不愚笨，也跟父亲相处太久了解他的思维方式了。蓝眼睛里浮起一层警惕：

“什么性质的任务？不要让我‘保重自己、乖乖呆在安全的地方’，我当装饰品的时候已经够多了。”

“Legolas，你知道你不能跟我讨价还价……”

翻个白眼，金发王子把酒杯放回托盘：

“太晚了，你应该睡了，Adar。明天见。”

精灵王右掌伸出，抓住儿子手腕，动作不快，却无可逃避。Legolas挣扎了一下，不敢使力，只能被父亲拖带往那对冰蓝眼眸的逼压下：

“熊孩子，你该长大了。”

“怎么长大？”精灵王子脱口质诘，“被你和其它人团团围着护着，远离一切危险，看着别的战士去浴血奋斗，这样长大吗？无论我从小练武有多用功努力，无论我的战斗力有多强，都没意义。我只是个Thranduilion，密林的王位继承人，除此之外，一切虚无。”

这话题他们已经争吵过无数次了，从来没争出过什么结果，未来也不象能达成什么一致意见。Thranduil闭了下眼睛，调动余存不多的耐性：

“世上有很多事是不能用刀和箭去解决的，而其凶险痛苦的程度并不亚于受伤死亡。你应该把心思从武力战斗上扩展出去，儿子，多动脑子，遇事考虑得更多一点。”

“比如？”

“比如，”精灵王叹一口气，“你知道Naegthor声称他从DUIR运借军粮给林地人，是经过你默许的吗？”

“什么？”Legolas失声。

“我知道他是胡扯。他在南域太久，被黑暗阴影侵蚀太深，心灵严重扭曲了，”Thranduil盯住儿子眼睛，“但一个事实是，你确实早就知道DUIR出借粮食给林地人的事，却从来没跟我提过，即使我们几乎每周都通信。”

“我在这里只是个普通战士，不应该随便评论上级的决策，”Legolas皱眉，“而且Adar，如果我知道什么事情都要写信向你密报的话，你觉得还会有多少人敢搭理我？”

“这是个很好的理由，如果你真的只是一个普通战士——可是你看现在的后果，既没能阻止后勤出大问题，你又被牵扯进来背黑锅。如果你能早点查觉整件事，告诉我这里在发生什么，结果会好很多。”

年轻精灵嫩红的双唇噘出不服气的反曲线，似乎仍然有一万句话可以顶撞。总算他脾气是出了名的温和柔顺，又惦记着父亲体力不佳，夜色已深，这时候不适合大吵特吵，忍了又忍，最后叹息一声：

“那你要我做什么，Adar？”

“我要你停止假装自己只是个普通战士，”精灵王平静回答，“你是个强悍、勇敢、有牺牲奉献精神的精灵战士，同时你毫无野心和权力欲，并不享受指挥统领别人的快感，也不愿意主动承担超出个人行动范围的压力。一言蔽之，象你Naneth一样，你是个典型的Silvan。如果你不是我儿子，我会很愉快地放任你一直顺从本心引导，永远作为一名普通战士在前线奋斗搏杀，就象我对待绝大部分Silvan战士一样。”

Legolas默然，心知父亲对自己的评价是准确的，而且至今为止也一直最大限度地回护纵容着自己随性而为。所有森林王国的精灵都知道总有一天绿叶王子会成为军队统帅，他也知道那是自己逃避不掉的命运，但似乎那前景总是很遥远，遥远得还不必认真去考虑。毕竟，与永生不老的寿命相比，还不到三百岁的他是太年轻稚嫩了。

“所以你要任命我成为指挥员吗？小队长或者副队长？”他叹息着问，心下已经开始哀悼自己单纯无忧的战士生涯即将结束。

“上次的战斗中，你临时接过指挥员的责任，Minethor说你表现得不错。”做父亲的淡淡一笑，掩藏不住笑容中的骄傲，“所以他认为我要对你的成长速度负主要责任，如果我舍得早一点给你更多的任务和压力，你会比现在成熟很多。”

Legolas扮个小鬼脸，从父亲手中抽回自己的腕子：

“我会努力不让你失望，可我不敢保证，而且我想自己永远也达不到让LordMinethor满意的成熟度——我可以退下了吗？”

“No.”

精灵王将自己手里的酒杯也放回托盘，向后靠住椅背，安静打量满脸疑惑的儿子：

“你也不是一个普通的军队指挥员，甚至你的责任远不止于军事方面。广袤森林的呼吸命运，成千上万Silvan精灵的生死安危，都将仰仗你的担当。”

“什么意思？”

眼看着面前这对清澈蓝眸子里的疑问渐渐蜕变为理解惊惧，长睫毛闪动，颊上血色褪淡，Thranduil觉得自己呼吸吐字困难，几乎无法说出已经在心中盘恒好久的言语。但他仍是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沉静、威严、习惯于发号施令决策宣判的王者纶音：

“我要你明天随Minethor一起回王宫去，在那里指挥保护撤回王宫的所有臣民。如果我在这边的战斗中没能幸存，你要戴上你祖父的王冠，坐上我的王位，接过我们都曾经发下的誓言，成为Silvan精灵的王，继续领导我们的人民抗争生存。”

 

 

窗外星月隐没，无边幽黯中，只有断续拍打的风雪呼啸声。

壁炉里低伏下去的火焰是屋内唯一的光源，亮色在森林精灵之王的半边脸上身上闪烁晃动，反射在那一头披肩泻下直垂到腰的浅金色长发上，却没有丝毫暖意。很难想象如此明亮灿烂的颜色竟能散发出如此冰冷坚硬的质感，如同连微弱阳光都凝冻成镀金的大湖雪原，也将年轻精灵的喉舌冻成了冰晶。

“No.”

“我不是在跟你商量，LegolasThranduilion，”国王的声音温柔而镇定，“我是在对你下命令。”

“No.”

“你没有拒绝我的资格。你曾经以星辰之后的名义发誓，效忠你的王，服从我的一切命令，即使为此付出这一世的生命，直到我解除你的誓言为止。”

“No.”

纤瘦苗条的身子滑脱床边，象沉溺进一潭冰窟下的湖水，飘跪在自己效忠的国王面前，抱住了父亲双膝：

“别这么做，Ada. 不要让我当懦弱的逃兵，别这样羞辱你唯一的儿子。”

“Legolas……”

“我会听从你的指挥，我会履行誓言以生命守卫你，我也会更小心谨慎保护自己，不再受伤，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有多么重要，”年轻孩子急切诉说，眼眸里盈上一层颤抖的晶莹，“你也曾发下誓言守护森林与国民，这是你的责任，你不会转推给我，对吗？我不行，Ada，只有你能够……”

“我会承担我的责任，只要还能选择和控制，我不会把它转交给你，儿子。但世事难料，总有万一……”

“没有万一，”Legolas强硬地摇头，“你永远都会强大英勇地带领我们战斗，击退黑暗邪魔的每一次侵犯，直到Sauron彻底溃败消失，直到这片大陆上的最后一位首生子离去……你永远都在，而我永远都会跟你一起战斗。”

戴着戒指的修长手掌缓缓抚上膝头苍白的脸颊，年轻精灵没象近年来习惯的那样躲闪抗议，只仰脸凝望着父亲，表情中满含的求恳哀乞令人心碎。

“我并不想让你戴上我的王冠，它对你而言太过沉重残酷。但你一定要明白，王宫那边有更加艰辛痛苦的战斗等着你，离开前线绝不是懦弱行为，更谈不上羞辱。我给你的任务，这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能完成，你必须承担起这命中注定的运数……”

我应该把话说得斩钉截铁无可转圜，断掉他的最后一丝指望，Thranduil想。但他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却越来越低弱，最后几句，几乎连自己都听不到是在说什么。他只是瞧着儿子长长的睫毛在自己掬捧中颤动，看一滴晶莹泪珠自他眼角滑落，紧接着又是一滴。他看着这对承袭了自己瞳色的浅蓝眼眸盈满泪水，原本总是闪亮着天真纯澈好奇喜悦的光彩，总是无忧无虑地笑着，在最绝望的黑暗中也能飘荡出歌声和欢乐，此刻却被悲恸痛楚压倒地性侵占。

这孩子就算身受重伤日夜挣扎在死亡线上时，也没流露出如此深重的痛苦。

而这痛苦，是我强加给他的。

Thranduil仿佛又回到四个月前森林河畔王宫中的那间病室，灯光朦胧，烛影摇曳，草药汤汁清苦的气味袅袅腾散。年轻孩子无知觉的躯体伏卧在床，眼眸紧闭，一截露在被单外的指尖灰白如石膏。他的昏晕是Valar慈悲与医师药剂的共同作用，否则，多处骨折和内脏伤瘀的巨痛会让他无法忍受地辗转哭号。失去意识就好了，让那巨痛由造成这一切的父亲来承受就好。

他在决定要为人父时，曾满怀喜悦地想着和妻子生一个孩子来爱，来给孩子世上所有的一切美好，来抚养他平安快乐地长大，并从他的成长过程中撷取幸福，汲收所需要的对这个世界的希望。两千多年的统治战斗生涯已经令他疲倦入骨，不时扪心自问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是否应该仿效其它地方的亲族那样扬帆远去一走了之，不要再做这无结局的坚守。

儿子的降生，给了他一个理由。他希望自己的孩子也能在这片他所深爱的森林里长大，希望儿子生活的世界越来越美丽光明充盈喜乐。他曾以为这将会成为自己继续战斗的动力——而现在。

“我不走，Ada，”苍白脸颊上的泪水仍在一串串掉落，“不要赶走我，求你……”

我把这个生命带到这个世间，是为了增添一个纯粹快乐的灵魂，Thranduil想。我应该让他洁净的双眸如同首生子初醒时那样，在繁星满天的夜空下喜悦闪耀，我应该让他在流水边和着铮琮节奏弹琴歌唱，让他在林荫中漫步，在芳草上起舞，我应该看着他行过之处百花绽放莺啭鸟鸣，让他温暖的金发象月光一样润泽众生。这是我应许他的，也是我欠他的，在他给了我这三百年的欢笑和亲爱之后。

不可能明白欠偿他多少，因为根本无法理清这个生命已然给过我多少甜蜜幸福满足。但是至少，我不能伤害他，不能让他稚嫩的身体一次次被击打残割之后，再如此冷酷地击碎他的心扉。这不能，无论以什么样的理由或名义，这不可能。

年轻精灵哽咽的语音已经听不太清楚了，只是闭上眼睛啜泣，不知何时，被父亲搂进了怀抱里。略显散乱的金发与更浅一些的淡金发丝有几缕纠缠粘附在一起，精灵王低头，习惯地轻吻儿子额顶，不发一语，默默等待他的哭泣停止。

“我不走。”

这一声还是带着哽咽的，抽泣算是止住了，鼻音却仍很重，语调悲伤又倔强。Thranduil苦笑，无意识地拍抚着怀抱里瘦削的肩头，很久以前的一幕不期然在眼前浮现。

记不清是在自己用法力做了什么事以后了，绽开了一丛鲜花？唤出了满枝绿叶？总之是逗得小小的儿子拍手大笑，欢天喜地高兴了好久。随后小家伙很认真地问了不少关于精灵魔法的问题，得知这种强度的法力只属国王专有，他自己即使长大成年以后，也不太可能象父亲一样厉害，小嘴巴失望地嘟了起来。

他当时也是这样抱着儿子，对他说：“不过Legolas天生就有一种强大魔法，而且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会使用，Ada都不会喔。”儿子的小脸一下子亮起来，再三追问之下，得到了答案：

“就是随便操纵精灵王的魔法……”

你又在对我施展魔法了，小家伙，而我一如既往，一败涂地，无法逃遁。

精灵王阖上眼帘，悲哀地想着，他终究无法履行自己的誓言。两千多年前，他就是在这座山峰上加冕，向亘古不变的EmynDuir、无边无际的广袤森林和成千上万Silvan精灵立誓，将以自己的永生守护此国此民，置个人荣辱喜乐于度外。如果他能如誓言般全心全意为国民着想打算，他就应该将唯一的王位继承人遣送回王宫，无论这孩子怎么倔强坚持怎么痛苦哭泣。

可是他没办法做到。

微茫的白色浓雾在窗外林间悄然弥散，缓慢而不可抗拒地驱赶寒冬长夜。壁炉里火光即将熄灭，唯一的温暖只来自伏在他双臂中的柔软身体。还有淡淡的绿叶清香，包围萦绕着他，令他全然无法割舍。他听到自己喑哑如耳语的轻吟：

“好吧，儿子，我们一起战斗。”

如果命中注定森林精灵王国会因为他这软弱轻率不负责任的决策而消亡，他会在死亡之殿中接受臣民的谴责，也会在Valinor的审判之环前承担应有的罪责。如果这恰是落入了thedark lord的圈套和枷锁，至少他仍能在未来所余的不知多少时日中每天目见所爱，让这轻盈美丽的身影甜蜜他的眼睛和心灵。相处的每分每秒都宝贵得值当以这世界存余的一切来换取，哪怕付出国破家亡的代价。

但不会的，Thranduil搂紧了怀抱中的孩子。他们都会在拼搏奋战后度过这个难关，他的儿子会平安无忧，他的王国会坚强矗立，他的臣民会在这片繁盛荫茂的森林里永远快乐生活。

命中注定的结果，一定是这样的，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