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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影刚刚开始偏斜,楼烦郡城内最大的酒家“汾阳楼”门口,一位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男子翻身下马,抬头望望酒楼牌匾,嘴角牵出一丝笑意。
楼内劈里啪拉的一阵乱响,十六岁的李世民疾冲而出,看到这青年,先是一惊,又松了口气,奔上来一把抓住他手臂:
“大哥!帮帮我!我这就走,别跟爹娘说看见我了!”
唐国公李渊的长子李建成微笑摇头,眼神中有怜悯,更多的却是好笑,仿佛是在旁观一场闹剧:
“不是我不帮忙啊,二弟,只是——已经晚了。”
辚辚声起,一辆双辕青帷油壁车从容驶来,稳稳停在汾阳楼门口.车帘掀开一条缝隙,传出沉静威严的女声:
“世民。”
一听到这个声音,戎装少年方才的万丈豪情立刻抛到九霄云外,仿佛耗子见了猫一般乖乖走到车前,躬身:
“娘,儿在。”
目睹此状,二十五岁的李建成别过脸去,拼命忍笑,却见家仆王保不声不响地溜进酒楼马棚,牵出“白蹄乌”和自己的坐骑等在路边,脸上一副听天由命、躺倒挨捶的表情.
这时落后些许的唐公李渊也带着从人赶了上来。他今年四十九岁,虽然身体发福,但肩宽胸阔的威猛之态仍在,颔下黑髯垂胸,额上幞头裹发,举手投足雍容大度。隋帝杨广之所以一直不喜这位姨表兄,除了他家族强盛、故友知交遍天下外,这副当世推崇的“仁主”外貌也起了很大作用。
但现在,仁主脸上的神色是阴沉愠怒的。一勒马停步,不理会躬身上前叫“爹爹”的次子,只对长子道:
“建成,去楼烦驿打个招呼,你娘和我要在那里歇息一会儿。”
李建成应喏一声,带着两个家丁打马而去。
楼烦驿站位于城南驿道旁,因为刚刚迎接过皇帝杨广的“大驾”,增建改建了不少房舍,各处粉饰一新,规模颇巨。李渊是袭封的国公,又刚受命为山西河东宣抚使,总理这一带的军政招讨事务,位高权重,驿丞听说他一家要来暂歇,忙不迭收拾出几间宽敞房屋。正乱着,李渊夫妇带着次子家人也就到了。
一家四口进了堂屋,屏退下人,房门一关,李世民很自觉地双膝跪地:
“孩儿知错了,请两位大人责罚。”
分坐在正中两张檀椅上的
十六年前李世民的出生,仿佛是撞开了李渊的“子嗣运”,三五年间,
按常理,处在兄弟行次中间的那一个往往易遭忽略,但在李家,二郎世民却始终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心头肉。这固然是因为他出生时那些滚滚而来真假难辨的“吉兆”,但相形之下,后头几个儿子来得太快太集中,减弱了李渊夫妇得子的惊喜感也是事实。就是大郎建成,生下他时夫妇俩自也欣喜万分,但少了那不得子的九年间所经历的漫长期盼、渴望、疑虑、忧心、焦灼……也难怪李渊夫妇对这个一出生就化解了他们心头重压的次子格外钟爱。
何况,这个孩子不但长得俊朗可爱,且自幼聪明活泼,口齿伶俐,特别会讨父母欢心。每当他淘气得出了格闯下祸端,
如是长大的少年李世民,开朗直爽、乐观自信,却也不时显露出骄纵任性和自以为是。象这一次,刚一听说皇帝被突厥大军围在雁门,他就吵吵着要去“救驾”。被父母严辞制止后,他始终贼心不死,想方设法进言劝导,烦得
轻咳一声,李渊开口:
“你也会知错?可真不容易!好,那就说说,你错在何处?”
“儿不该擅自离家,让爹娘担心忧虑。”李世民顿首拜答,“百行孝为先,养育之恩大于天,儿非禽兽枭獍,怎能丝毫不念父母劬劳,任意妄为悍然出走?既未当面禀明去向,又未请得严慈允可,只身流落在外,餐风露宿也还罢了,竟妄想奋一时血气之勇,逞英雄上沙场!自古征战如博命,刀枪无情多所伤,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若有损,高堂悲怀情何以堪!想当年孩儿之伯祖伯父均为国殒身而早夭,我陇西李氏因此风折秀木常棣凋零,祖父每思之哀伤不已。今孩儿幸生于公府,承欢膝下,蒙偏蒙宠,育教多年,不思孝养娱亲回报深恩,反而以为国尽忠为由自蹈危境,使得严慈中心有忧形之于外,劳动干戈亲身追赶,世间罪孽有过于此乎?是可忍,孰不可忍!……”
“行了行了,”李渊一抬手,打断儿子痛心疾首、理直气壮、滔滔不绝的自责自咎自艾自怨——他几乎把自己想说的词儿全抢先用光了!——冷笑:“事已至此,你才想起来这些圣贤古训!当日私自离家之时,你又把爹娘的教诲抛到了哪里?”
“孩儿不敢!父母训诫,儿时刻铭记在心。儿自启蒙,爹爹就指以大哥和孩儿之名谆谆教导:大丈夫生于世间,当建功成业、济世安民!及长,爹娘优选良师为儿授业,十数年习武弄文,走马飞矢,自是对儿寄予厚望。娘便常常告诫我兄弟勿染绔纨膏梁之气,亦不应自矜门望,坐等荫余,凭血汗刀枪挣得功业才是真英雄!爹爹更是当世良将,文武全才,威震八方,名扬中外,儿耳濡目染,心羡神慕,是以才身体力行竭诚仿效……”
李渊又好气又好笑,暂且不理这听上去实在很舒服的当面奉承,再次打断他:
“说到底,你还是只肯自认‘不孝’,对你娘和我不准你投军之事不服?”
李世民并不抬头,只一顿首,算是默认。
这一下气得唐公大人七窍生烟,重重一拍案,怒喝:
“畜生!劝解譬喻过多少次,仍旧顽石不开窍!无知小子乳臭未干,以为跟着爹爹上阵杀过几个贼兵,就文韬武略天下无敌了?一心想单骑救主名垂青史,只怕最后只能落得个赵括马谡的下场!”
这般武断无据的说辞,自然没有丝毫说服力,连一直侍立在门边的李建成都转脸向窗,不愿让父亲看到自己不以为然的神色——数月前李渊率军击溃毋端儿一战,建成世民兄弟都曾随父上阵,大郎主要是守在父亲身边护卫,那也罢了,年轻的李家二郎却亲领死士当先陷阵,挽弓挥刀所向披靡,几进几出大呼奋击,其勇悍绝伦之势至今为唐公府的家将们津津乐道。说他“文韬武略天下无敌”自然不妥,但是否“无知小子乳臭未干”,就大有可商榷之处。
李渊也知道,单凭父执威压,无法制服这个倔强傲气的次子,怒瞪着他又喘了一阵粗气,转头:
“夫人,你不教训教训他?”
——李建成微一踉跄,险些被自己口水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