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金,我的兄弟

标签:
朋友童年伙伴山村生活大学文化 |
分类: 回眸录 |
六金来了。从闽西的那个山村来。
上一次见六金,是二十五年前。
六金从车上下来的时候,我一晃眼被雷击了一样:他的头发那么白。
六金和我一般大。都属鸡。五十有一了。
他伸出手和我紧握的时候,残缺的食指又让我的心颤动一下。他摇着我的手笑着说:好久没有看见你了啊!于是感到握着的他的手,那般地关节粗大、厚厚硬硬地有如石头。
再早些的时候,将近四十年前,公元1969年,12岁的我跟随父母从省城全家下放到闽西上杭县的那个小村。“下放干部”,在当时公家的说法,是“广大干部下放劳动,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实则大抵都是文革“站错队”的人。加之全家无论父亲还是母亲,“家庭成分”都是“工商业地主”之类较为复杂的“黑五类”(尽管他们都是解放前就参军投奔革命的学生,但是“家庭成份”终归是改不了的),所以我们一家的到来,在那个村子还是古时“发配人”的形象而被人“看动物”一样看稀奇的。记得好几次,我被父亲叫着在田里跟着大人干活,总有一两个村里年轻或不怎么年轻的人正色对我说:“你们是来接受我们教育的,知道吗”?“你爸爸是有文化,但是又怎样?还是要来作田!”
可是六金不同。六金一天到晚总是粘着我。小村里同班的同学有五六个,可是唯有六金一年到头晃着瘦小的身体与我形影不离。
每天,六金一定从一百多米开外他的家来到我们从牛棚腾出来的小屋喊我,然后一起步行去五里开外那所五年制的小学上五年级。下了课,一起去村外的汀江里游泳,一起趁四下无人用柴火棒从江边板栗树上打下新鲜的板栗,然后不厌其烦地教我如何用脚后跟对着布满尖刺的板栗刺球斜刺里使巧劲踩下去,将刺球儿包裹着的板栗果肉剥出来——尽管我后来没有一次用我的脚后跟踩成功过,倒是每次都被尖刺扎得很疼。
六金的特点是爱笑。每天一看见我,或者一和我说话,就嘻嘻地笑,有时还跟我挤眉弄眼地笑出白牙。六金的特长是斛泥鳅。常常下课了就约了我,找一处引水圳或田间水口处的水沟,先用两手挖了泥块在上下游各筑一道小坝,然后两掌并拢把水斛干,接着,仔仔细细地将两手十指插入沟底的烂泥,每隔十公分左右扒开淤泥一次。哈哈,这时候,淤泥里肥壮的泥鳅们便无处藏匿,再怎么往泥里钻,也逃不出六金用食指和中指之间的关节骨牢牢钳住,然后扔进挂在屁股后面的竹篓。我先前怎么也钳不住泥鳅,即便抓住了那小玩意儿,它们也还是分分钟从我的手指中滑腻地挣脱,跳入泥水。后来学着六金知道如何用手指的中间关节卡死,才渐渐有些战利品,那个得意啊。待到捉到小半篓,将竹篓子拿到清水处使劲濯洗几遍,再看那篓中,黑闪闪滑腻腻挤挤挨挨全是可爱的宝贝,鼻子就似乎闻到盐烤泥鳅和泥鳅滚汤的鲜味喔!
当然,六金有时也认为我“还行”。某些时候,我被霸道点的外村孩子骂作“河洛鬼”(福建山区客家人骂沿海的闽南人用语)而忍不下冲上去打架,六金总是站在我一边。有一回,六金、我和对方在混战中都被打得脸上挂花,这小子流着鼻血还有闲心笑着跟我说“你好凶啊”,一副佩服的样子。
我使劲给旁边的六金夹菜。六金吃了一口,看了看桌上的其他人,低下头小声对我耳语道:“骨头是不是就吐在这个盘子里”?
我只是点头。再给他夹菜添酒。
“儿子叫做庆灿”。六金在酒桌上,随着酒劲儿话开始多。“怕不好养,不敢给他起名字,我让人请观音菩萨定的”。六金告诉我,儿子出生后他高兴了很多年,可是营生很难做钱不好挣如何拉扯儿子成人,他因此愁白了头:砖瓦窑厂因为山上水土流失缺乏柴草被禁了,采石场因为破坏山体这几年停产了,村里的田地因为办了硅厂越来越萎缩,许多人都只有进城去找工。两个女儿当然是别家的不能指望,为了儿子的学费,六金这些年在县里为自来水厂承包一些挖沟打眼之类的小工程,一次几百元几百元地做,一年好歹有一两万元的收入,可是全都供了孩子念中学了!
我们喝了很多,也说了很多。六金来,我的血没法不发热。
很多话里面,我顶记住他的一句话。六金说:
“老弟,这些年我其实问到你电话的。我不打。我知道你太忙。今天看见你这样。我知道了。我以后会给你打电话的。”
我知道六金上面的话貌似浅白,但是什么都有了。有点受不了,血又要往脑门涌。于是又说了些诸如以后儿子在福州有啥事尽管叫他和我联系、周六周日没事来家玩的废话。
“你记得在乡下中学分部的时候,水仙淹死的那个晚上吗”?六金忽然说。见我点头,他接着说:“那个晚上我真的好怕,你胆子大,我把头钻进你的肚子,嘿嘿”。六金被烧酒烧红的脸上忽然就泛出当年的那种憨憨的笑。
怎么不记得。那年,我13岁。五个孩子,为了看守一位不幸淹死的伙伴,在河堤上做了一夜的遗体守夜人。我在另一篇文字《那年月光下,我第一次那么近距离感知生与死》(http://blog.sina.com.cn/s/blog_5423e9dc01000alr.html)有过具体的描述。
酒喝到论及生死的份上,我知道六金是真的原谅我了,他原谅我二十五年没有回村子去看看了。
六金上车走的时候,我跟他耳语来着。
我一定去那个叫做荣公岭的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