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阅读评析(16)商君列传第八
(2015-03-14 10:18: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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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十八 商君列传第八
商君者,卫之诸庶孽公子也,名鞅,姓公孙氏,其祖本姬姓也。鞅少好刑名之学(伏后文“变法”),事魏相公叔座为中庶子。公叔座知其贤,未及进。会座病,魏惠王亲往问病,曰:“公叔病有如不可讳,将奈社稷何?”公叔曰:“座之中庶子公孙鞅,年虽少,有奇才,愿王举国而听之(照应前文“知其贤,未及进”)。”王嘿然(传神,写出其不以为然又不好当面反驳拒绝的心理)。王且去,座屏人言曰:“王即不听用鞅,必杀之,无令出境(可知公叔座对商鞅的重视程度,然座虽了解鞅,却不了解魏惠王,虽想方设法让魏王重视鞅,然徒劳无功。魏王无识人之明,公叔座如此推介,亦当考察探究一番,然其连略微一顾的兴趣也无,后果然悔之莫及)。”王许诺而去。公叔座召鞅谢曰:“今者王问可以为相者,我言若,王色不许我。我方先君後臣,因谓王即弗用鞅,当杀之。王许我。汝可疾去矣,且见禽。”鞅曰:“彼王不能用君之言任臣,又安能用君之言杀臣乎(见识明白)?”卒不去。惠王既去,而谓左右曰:“公叔病甚,悲乎,欲令寡人以国听公孙鞅也,岂不悖哉(后当知非公叔“悖”,实乃自己“悖”)!”
公叔既死,公孙鞅闻秦孝公下令国中求贤者,将修缪公之业,东复侵地,乃遂西入秦,因孝公宠臣景监以求见孝公。孝公既见卫鞅,语事良久,孝公时时睡(传神),弗听(毫无兴趣)。罢而孝公怒景监曰:“子之客妄人耳,安足用邪!”景监以让卫鞅。卫鞅曰:“吾说公以帝道,其志不开悟矣。”後五日,复求见鞅。鞅复见孝公,益愈,然而未中旨(相比“时时睡”,情况略好)。罢而孝公复让景监,景监亦让鞅。鞅曰:“吾说公以王道而未入也。请复见鞅。”鞅复见孝公,孝公善之而未用也(情况更好)。罢而去。孝公谓景监曰:“汝客善,可与语矣。”鞅曰:“吾说公以霸道,其意欲用之矣。诚复见我,我知之矣。”卫鞅复见孝公。公与语,不自知膝之前於席也(对比前文“时时睡,弗听”,至此方入佳境)。语数日不厌。景监曰:“子何以中吾君?吾君之甚也。”鞅曰:“吾说君以帝王之道比三代,而君曰:‘久远,吾不能待。且贤君者,各及其身显名天下,安能邑邑待数十百年以成帝王乎?’故吾以强国之术说君,君大说之耳。然亦难以比德於殷周矣。”(此段是商鞅游说秦孝公的过程,写的详细而传神,说明后文“变法”只是商鞅才华的一部分,属于其“强国之术”而其更高级的“帝王之道”未能有机会施展。太史公在文章最后评价说其“欲干孝公以帝王术,挟持浮说,非其质矣。”认为其知之迎合帝王所欲,而无自己的原则和操守,认为其乃“天资刻薄人也”。)
孝公既用卫鞅,鞅欲变法,恐天下议己(结合上下文分析,此处之“恐”应为孝公而非商鞅,理由有二:一是后文紧接着写商鞅为变法辩护,目的除了为秦孝公鼓气,使其坚定变法的决心外,亦为变法建立理论依据,以寻求“大义”和“名分”,减少变法阻力;二是商鞅的话得到了孝公当场肯定,说明商鞅主要是说给孝公听的)。卫鞅曰:“疑行无名,疑事无功(鼓励孝公要果断坚决)。且夫有高人之行者,固见非於世;有独知之虑者,必见敖於民(意为“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中”,尽管反对之人多,未必自己坚持的就不对)。愚者闇於成事,知者见於未萌。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改革的阻力就在于初期成效未显,故在变法初期,不可太过顾及民众的意见和感受,只要变法初见成效,就会获得民众支持)。论至德者不和於俗,成大功者不谋於众(要点在于决断)。是以圣人苟可以强国,不法其故;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礼(要点在于打破常规)。”孝公曰:“善(孝公此时的评价实际已表明自己的态度,导致后文反对派一开口就没有底气,且后面的辩驳更是越来越苍白无力)。”甘龙曰:“不然。圣人不易民而教,知者不变法而治。因民而教,不劳而成功;缘法而治者,吏习而民安之(当时反对派主要思想和理论依据)。”卫鞅曰:“龙之所言,世俗之言也。常人安於故俗,学者溺於所闻(对应前文“论至德者不和於俗,成大功者不谋於众”)。以此两者居官守法可也,非所与论於法之外也。三代不同礼而王,五伯不同法而霸(指出“王”“霸”的先决条件正在于变更礼法)。智者作法,愚者制焉;贤者更礼,不肖者拘焉。”杜挚曰:“利不百,不变法;功不十,不易器。法古无过,循礼无邪(仅从功利角度进行辩驳,苍白无力)。”卫鞅曰:“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故汤武不循古而王,夏殷不易礼而亡。反古者不可非,而循礼者不足多(层层递进,咄咄逼人,甚至有些强词夺理)。”孝公曰:“善(前一“善”奠定基调,此一“善”一锤定音)。”以卫鞅为左庶长,卒定变法之令。(此段为变法前的理论分析,目的在于为变法寻求法理支持和统一君臣思想,以下变法正式开始。)
令民为什伍,而相牧司连坐(以下“不告奸者”、“告奸者”、“匿奸者”为连坐的具体内容)。不告奸者腰斩,告奸者与斩敌首同赏,匿奸者与降敌同罚(目的是将农民约束在土地上,以防范游民不事生产和敌国刺探军情)。民有二男以上不分异者,倍其赋(目的是刺激生产,发展经济)。有军功者,各以率受上爵(目的是奖励军功);为私斗者,各以轻重被刑大小。僇力本业,耕织致粟帛多者复其身(目的是刺激生产,发展经济)。事末利及怠而贫者,举以为收孥。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打破宗室世袭优势,一切以军功为准的)。明尊卑爵秩等级,各以差次名田宅,臣妾衣服以家次。有功者显荣,无功者虽富无所芬华(以一切手段奖励军功)。(此段主要列举商鞅变法的主要内容)
令既具,未布,恐民之不信己,乃立三丈之木於国都市南门,募民有能徙置北门者予十金。民怪之,莫敢徙。复曰“能徙者予五十金”。有一人徙之,辄予五十金,以明不欺(亦煞费苦心)。卒下令(变法开始)。
令行於民期年,秦民之国都言初令之不便者以千数(照应前文“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亦伏下文)。於是太子犯法(隐忍“期年”,终于抓到机会)。卫鞅曰:“法之不行,自上犯之。”将法太子(做出姿态)。太子,君嗣也,不可施刑,刑其傅公子虔,黥其师公孙贾(杀鸡骇猴)。明日,秦人皆趋令(效果极佳)。行之十年,秦民大说(“可与乐成”也),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民勇於公战,怯於私斗,乡邑大治(变法效果显著)。秦民初言令不便者有来言令便者(照应前文“言初令之不便者以千数”),卫鞅曰“此皆乱化之民也”,尽迁之於边城(照应前文:“论至德者不和於俗,成大功者不谋於众”)。其後民莫敢议令。
於是以鞅为大良造。将兵围魏安邑,降之(变法而致国富军强,国富军强而致对外扩张,对占领地继续进行变法,进而国愈富军愈强,再继续对外扩张,蚕食列国最终统一天下)。居三年,作为筑冀阙宫庭於咸阳,秦自雍徙都之。而令民父子兄弟同室内息者为禁。而集小乡邑聚为县,置令、丞,凡三十一县。为田开阡陌封疆,而赋税平。平斗桶权衡丈尺(可视为变法的深入)。行之四年,公子虔复犯约,劓之(伏后文“宗室贵戚多怨望者”,亦为最后获罪埋下伏笔)。居五年,秦人富强,天子致胙於孝公,诸侯毕贺(变法成效更加显著)。
(以上为变法经过和取得的成效。)
其明年,齐败魏兵於马陵,虏其太子申,杀将军庞涓(同秦重用商鞅实施变法而国富兵强相对照,亦为后文商鞅游说秦孝公伐魏埋下伏笔)。其明年(商鞅对于魏,早有报复其不重用自己之心,然其隐忍多年,时刻关注魏国局势,此时终于抓住有利时机),卫鞅说孝公曰:“秦之与魏,譬若人之有腹心疾,非魏并秦,秦即并魏。何者?魏居领阨之西,都安邑,与秦界河而独擅山东之利。利则西侵秦,病则东收地(以两国地理位置和形势利害说明秦伐魏的必要性)。今以君之贤圣,国赖以盛。而魏往年(呼应前文“其明年”)大破於齐,诸侯畔之,可因此时伐魏(抓住伐魏的有利时机)。魏不支秦,必东徙。东徙,秦据河山之固,东乡以制诸侯,此帝王之业也(点明伐魏带来的好处)。”孝公以为然,使卫鞅将而伐魏。魏使公子卬将而击之。军既相距,卫鞅遗魏将公子卬书曰:“吾始与公子,今俱为两国将,不忍相攻,可与公子面相见,盟,乐饮而罢兵,以安秦魏。”魏公子卬以为然。会盟已,饮,而卫鞅伏甲士而袭虏魏公子卬,因攻其军,尽破之以归秦(可谓不择手段,实际上商鞅推行的变法就是最彻底的“不择手段”,可以说商鞅所有行事都逃不出此四字,而其悲惨下场也因为此四字)。魏惠王兵数破於齐秦,国内空,日以削,恐,乃使使割河西之地献於秦以和。而魏遂去安邑,徙都大梁。梁惠王曰:“寡人恨不用公叔座之言也(照应前文:“欲令寡人以国听公孙鞅也,岂不悖哉”)。”卫鞅既破魏还,秦封之於、商十五邑,号为商君。
(以上为商鞅变法成功后伐魏建功和受封,辉煌之顶点。)
商君相秦十年,宗室贵戚多怨望者(呼应前文“公子虔复犯约,劓之”,亦伏后文获罪)。赵良见商君。商君曰:“鞅之得见也,从孟兰皋,今鞅请得交,可乎?”赵良曰:“仆弗敢愿也。孔丘有言曰:‘推贤而戴者进,聚不肖而王者退。’仆不肖,故不敢受命(反讽之语)。仆闻之曰:‘非其位而居之曰贪位,非其名而有之曰贪名。’仆听君之义,则恐仆贪位贪名也。故不敢闻命。”商君曰:“子不说吾治秦与?(商鞅亦知赵良之反讽)”赵良曰:“反听之谓聪,内视之谓明,自胜之谓强。虞舜有言曰:‘自卑也尚矣。’君不若道虞舜之道,无为问仆矣。”商君曰:“始秦戎翟之教,父子无别,同室而居。今我更制其教,而为其男女之别,大筑冀阙,营如鲁卫矣(洋洋自得,不知大祸之将临也)。子观我治秦也,孰与五羖大夫贤?”赵良曰:“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掖(“羊皮”喻商鞅,“狐掖”喻百里奚);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武王谔谔以昌,殷纣墨墨以亡。君若不非武王乎,则仆请终日正言而无诛,可乎?”商君曰:“语有之矣,貌言华也,至言实也,苦言药也,甘言疾也。夫子果肯终日正言,鞅之药也。鞅将事子,子又何辞焉!”赵良曰:“夫五羖大夫,荆之鄙人也。闻秦缪公之贤而愿望见,行而无资,自粥於秦客,被褐食牛。期年,缪公知之,举之牛口之下,而加之百姓之上,秦国莫敢望焉(点明百里奚之出身和被重用)。相秦六七年,而东伐郑,三置晋国之君,一救荆国之祸。发教封内,而巴人致贡;施德诸侯,而八戎来服。由余闻之,款关请见(描述百里奚之政绩)。五羖大夫之相秦也,劳不坐乘,暑不张盖,行於国中,不从车乘,不操干戈,功名藏於府库,德行施於後世(百里奚身处高位而行事低调,体现出自己的德行高尚)。五羖大夫死,秦国男女流涕,童子不歌谣,舂者不相杵(体现了百里奚受到的拥护)。此五羖大夫之德也。今君之见秦王也,因嬖人景监以为主,非所以为名也(说明商鞅之被重用并不光彩,百里奚则是缪公直接任命的)。相秦不以百姓为事,而大筑冀阙,非所以为功也(政绩没有让百姓得到实惠,得不到底层民众的拥护支持)。刑黥太子之师傅,残伤民以骏刑,是积怨畜祸也。教之化民也深於命,民之效上也捷於令。今君又左建外易,非所以为教也(以绝对的权力凌驾于民意之上,必然导致民众的怨恨)。君又南面而称寡人,日绳秦之贵公子(行事张扬,肆无忌惮,导致权贵阶层亦视其若仇寇)。诗曰:‘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何不遄死。’以诗观之,非所以为寿也。公子虔杜门不出已八年矣,君又杀祝懽而黥公孙贾。诗曰:‘得人者兴,失人者崩。’此数事者,非所以得人也。君之出也,後车十数,从车载甲,多力而骈胁者为骖乘,持矛而操闟戟者旁车而趋。此一物不具,君固不出。书曰:‘恃德者昌,恃力者亡。’君之危若朝露,尚将欲延年益寿乎?则何不归十五都,灌园於鄙,劝秦王显岩穴之士,养老存孤,敬父兄,序有功,尊有德,可以少安(实乃至言)。君尚将贪商於之富,宠秦国之教,畜百姓之怨,秦王一旦捐宾客而不立朝,秦国之所以收君者,岂其微哉?亡可翘足而待。”商君弗从。
(借赵良之口,点明商鞅变法的弊端、商鞅本人的人格缺陷和深藏其后的危机,为后文商鞅结局铺垫。)
後五月而秦孝公卒,太子立。公子虔之徒告商君欲反,发吏捕商君(呼应前文“秦王一旦捐宾客而不立朝,秦国之所以收君者,岂其微哉?”)。商君亡至关下,欲舍客舍。客人不知其是商君也,曰:“商君之法,舍人无验者坐之。”商君喟然叹曰:“嗟乎,为法之敝一至此哉(自作自受)!”去之魏。魏人怨其欺公子卬而破魏师,弗受(亦前所作为之报应)。商君欲之他国。魏人曰:“商君,秦之贼。秦强而贼入魏,弗归,不可(因自己变法导致秦国强势,没想这种强势甚至导致自己无法摆脱追捕)。”遂内秦。商君既复入秦,走商邑,与其徒属发邑兵北出击郑。秦发兵攻商君,杀之於郑黾池。秦惠王车裂商君以徇,曰:“莫如商鞅反者!”遂灭商君之家。(以上为商鞅之结局。)
太史公曰:商君,其天资刻薄人也(对其的基本评价,后面写了三个理由)。迹其欲干孝公以帝王术,挟持浮说,非其质矣(理由一:道德品质方面无操守无原则,见风使舵不择手段)。且所因由嬖臣,及得用,刑公子虔,欺魏将卬,不师赵良之言,亦足发明商君之少恩矣(理由二:行事风格方面张扬炫耀,肆无忌惮,贪恋权位)。余尝读商君开塞耕战书,与其人行事相类(理由三:变法和其作品亦打破传统道德的限制,崇尚集权,泯灭人性)。卒受恶名於秦,有以也夫!
文章评析:本文主要写商鞅的一生经历,从商鞅出身和在魏国的不被重用,到至秦国因景监以干秦孝公,被重用主持变法,富国强军,自己作威作福,最后身败名裂的经过。从组织材料来看,通篇以“变法”为主题,同商鞅本人的经历交错发展,前后照应,其逻辑的严密性,让人惊叹不已,从文章开头即点出“鞅少好刑名之学”,为后文商鞅主持变法奠定基础,随后“鞅欲变法,恐天下议己”引出保守观念和势力的质疑,以及商鞅变法的理论依据,为变法做好了理论和思想准备,随后“卒定变法之令”记述了变法的内容、经过和取得的成效,中间插入“太子犯法”之事以说明商鞅的强硬手段保证了变法的顺利实施,而商鞅宣扬的“论至德者不和於俗,成大功者不谋於众”等变法的理论,让其放下一切顾忌以强硬手段推行变法,保证了变法的成功实施,然而也让其本人在行事上野心膨胀肆无忌惮不择手段,为其本人最后的悲惨结局埋下了祸根。随后记述了商鞅变法成功后给自己带来的权力富贵和无所顾忌的行事作为以及赵良的分析劝谏,最后以商鞅逃亡而“嗟乎,为法之敝一至此哉”作结,形成了密不可分的整体。
心得一:太史公对商鞅的评价为“天资刻薄人也”,此一评价也可看出太史公对商鞅的憎恶,另外写赵良劝谏商鞅的内容,既是对商鞅本人行事的批判也是对其变法弊端的分析,从而使读者对商鞅本人及其变法有了更加全面的认识,到后文看到商鞅的结局就顺理成章,尤其是又增加了“商君逃难”一段描写,读来竟给人以解气畅快之感,由于此段《战国策》无相关记录,是否真有实事无法确认,然可见太史公对其憎恶之强烈,以至最后得出“卒受恶名於秦,有以也夫!”就理所当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