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十一 伯夷列传第一
夫学者载籍极博,犹考信於六艺(即六经:《诗经》、《尚书》、《仪礼》、《乐经》、《周易》、《春秋》。在《孔子世家》结尾,太史公说:“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谓至圣矣!”,由此可见,六艺已经成为“学者”“考信”史料的凭据,进一步引申,六艺为孔子整理,则孔子著作或称道的人事亦具有同样效力,为后文孔子称伯夷叔齐埋下伏笔。)。《诗》、《书》虽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意为对于“虞夏”这一时期,六艺中《诗经》、《尚书》虽然文献残缺,其他尚完整,史料的考信还是有据可查而知也)。尧将逊位,让於虞舜,舜禹之间,岳牧咸荐,乃试之於位,典职数十年,功用既兴,然後授政。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统,传天下若斯之难也(这是对“虞夏之文”内容的拓展说明)。而(表转折,转接前文“传天下若斯之难”,意思是说前者何其慎重而“尧让天下於许由”却如此轻率,而“六艺”由不载而无法“考信”,莫非真的只是传闻?)说者曰尧让天下於许由,许由不受,耻之逃隐。及夏之时,有卞随、务光者(补充卞随、务光的例子作进一步说明)。此何以称焉(此句有些翻译成“这又如何说起呢”或者“这又如何颂扬他们呢”,这句最关键和最有争议的是“称”字的准确意思,其实结合全文认真品味,就可以理解此处“称”字既和文章开头的“考信”相呼应,又和文章结尾“类名堙灭而不称”相呼应,因此有“考证确信”和“称颂发扬”两层意思)?太史公曰:余登箕山,其上盖有许由冢云(继续转接前文意思,意为虽史料无法“考信”而“称”之,但实地考察又显示传闻非虚)。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呼应文章第一句话),如吴太伯、伯夷之伦详矣(引领下文伯夷叔齐传记)。余以所闻由、光义至高,其文辞不少概见,何哉(此句既是对前句话意思的转折,又是对第一段意思的总结)?
孔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此句出自论语,通常翻译成:“伯夷、叔齐不念他人的旧恶,因此别人对伯夷、叔齐的怨恨和埋怨就少了。”然照此理解,太史公在后文引用“歌辞”的目的则无法解释,其实此句意思的关键是“怨”是由谁发出的,若以全篇意思来看,“怨”应是由伯夷叔齐发出的,以照应本段末尾“歌辞”中的内容,因此这句话在本文中理解成“伯夷、叔齐不念旧恶,因此自己的怨恨和埋怨就少了”比较恰当。)。”“求仁得仁,又何怨乎(进一步证明了“怨”的主体应是伯夷、叔齐)?”余悲伯夷之意,睹轶诗(指本段末尾的“歌辞”)可异焉(之所以“可异”就在于孔子认为伯夷叔齐无“怨”和“歌辞”中有“怨”的矛盾)。其传(本章题目为“伯夷叔齐列传”,只到此处才真正写到伯夷叔齐的经历,前后一大篇均为作者的议论感慨,这是本文的特殊之处,后面列传的内容应为引用当时的史料,在行文上未做修改)曰: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齐,及父卒,叔齐让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国人立其中子。於是伯夷、叔齐闻西伯昌善养老,盍往归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载木主,号为文王,东伐纣。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义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於首阳山,采薇而食之。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適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歌辞里的“怨”很明显)!”遂饿死於首阳山。由此观之,怨邪非邪(意为孔子认为伯夷叔齐无怨,“可异”之处在于他们最后作的歌辞似乎有怨,到底有怨还是没怨呢)?
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若真如此,伯夷叔齐当无怨。此段是对前段意思的进一步抒发引申)。”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此种反问的表达方式加强了语气,表达了强烈的情感)?积仁絜行如此而饿死(现实却可谓“天道无亲,不与善人”)!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独荐(照应前文“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颜渊为好学(又例举一“善人”,并特点出“仲尼独荐”为最后一段议论铺垫)。然回也屡空,糟糠不厌,而卒蚤夭(天道仍不与)。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否定了“天道无亲,常与善人”)?盗蹠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从反面论证,说明了“天道不仅不与善人,而是常与恶人”)。是遵何德哉(表质疑感慨无奈)?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若至近世,操行不轨,专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实为作者“伤怀愤世”之情)。或择地而蹈之,时然後出言,行不由径,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实为作者身世自感而发),不可胜数也。余甚惑焉,傥所谓天道,是邪非邪?(本段全篇都是反问,以“天道”为中心,反复追问感叹,有怀疑有伤感有激愤有无奈,感情强烈。)
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意为虽“天道不常与善人”,尽管有人为利益而不做“善人”然仍有人坚持做“善人”,亦算“各从其志”也)。故曰“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说明“善人”有自己的坚持和操守)。“岁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说明“善人”的不幸遭遇更能表现其高洁的品质)”。举世混浊,清士乃见(这是“善人”唯一的回报,然亦值得)。岂以其重若彼,其轻若此哉(所谓重者,迎合世俗以求利也;所谓轻者,坚持操守而碰壁困顿也。)?(此段是在前段怀疑天道之后所做的抉择,几乎全篇引用了孔子的原话,然先后顺序很有讲究,第一句说明有人选择做善人,第二句说明做善人的原因,第三句说明选择做善人的价值所在,最后以议论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此句仍出自孔子,点出君子善人坚持操守困顿一生,虽品质高洁,然这种品质仍需要世人认识并称道,方能凸显价值)。”贾子曰:“贪夫徇财,烈士徇名,夸者死权,众庶冯生(照应“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同明相照,同类相求。”“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君子善人的品格只有同样是君子善人的人才能理解传诵发扬而显名于世)。”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意为伯夷叔齐虽然“天道不与”而“哀怨而死”,然幸而由孔子发扬而显名,点出本文的中心意思)。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照应前文“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也是“同明相照,同类相求”、“云从龙,风从虎”的实例说明)。岩穴之士,趣舍有时若此(照应前文许由、卞随、务光),类名堙灭而不称,悲夫!闾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恶能施于後世哉?(此是全文结尾,表达了对那些“砥行立名者”,无孔子这样的“青云之士”称道而声名淹没于后世的惋惜之情。)
文章评析:本文是列传中的第一篇,同其他篇幅相比,本文有很多特殊之处,题目虽然为“伯夷叔齐列传”然本文却是在其前后上加上大量议论、咏叹和叙述,并且取消了末尾的“赞语”,名为传记,实则传论,文笔则纵横腾挪,起伏呼应,百转千回,表达了作者复杂而深刻的思想情感。
心得一:《古文观止》评价本文:“通篇以孔子做主,由、光、颜渊作陪客,杂引经传,层间叠发,纵横变化,不可端倪,真文章绝唱。”其中“杂引经传,层间叠发,纵横变化,不可端倪”容易理解和体会,然“通篇以孔子做主,由、光、颜渊作陪客”作何解?若细读全文,就可发现从文章开头“考信六艺”即暗含孔子,到文章结尾,不是引用孔子的原话,就是例举和孔子相关人物事例,所以认为“通篇以孔子做主”是有一定道理的,然品味作者表达的意思,其实孔子更像是文章的基础和骨架,借以表达作者的思想。
心得二:全文采用合分合的写法,首先说明许由、卞随、务光等“善人”无法考信于六艺而质疑于其传闻的可靠性,其次通过伯夷叔齐是否有怨而引出二人的“列传”,然后延伸说明“天道无亲,长与善人”的虚假性以及“善人”的坚持,最后再对两层意思进行合写。主要表达的意思有以下几点:一是史家采信传闻和史料要有类似孔子述作或《六艺》作为依据;二是虽然“天道并非长与善人”,然善人有自己的坚持而“求仁得仁”更显示了善人的高贵品质,这就是善人虽然困顿于世的回报和其价值所在;三是虽然善人“砥节砺行”,然没有同样作为的善人的“青云之士”称颂考信,其声名无法传诵于世间,这是很可惜的事情。
心得三:结合太史公自己的经历来读这篇文章,就可看出,太史公是借“伯夷叔齐”而浇自己心中之块垒,对恶人得志而善人不得善终的现实表达了深深的愤慨之情,表达了对“善人”坚持操守的赞赏和敬意和对部分“善人”因无人称颂使其声名流传后世的惋惜,暗示自己也应该和孔子一样担负起发掘称颂这类“善人”事迹使其流传后世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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