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趣的三种译文:特朗斯特罗姆的《果戈理》
(2009-06-02 18:22:35)
标签:
李笠北岛李之义特朗斯特罗姆果戈理穗穗收藏文化 |
分类: 穗穗收藏 |
唉,看了这三种译文,说心里话,作为一个写诗的人,我的确认为北岛的翻译更具有诗味。诗人,只有精通两种文字的诗人,才能真正翻译出原作的诗味。
可惜我不懂别国语言。可惜像北岛这样即是诗人,又能翻译的诗人太少太少了。所以我们很难读到真实的原作。记得有人说,翻译本身就是翻炒隔夜饭,倘若师傅不好,那么那饭实在是不能再吃了。
果戈理
(李笠译旧版)
夹克破旧,像一群饿狼
脸,像一块大理石片
坐在信堆里,坐在
嘲笑和过失喧嚣的林中。
哦,心脏似一页纸吹过冷漠的过道
此刻,落日像狐狸悄悄走过这片土地
瞬息点燃荒草
天空充满了蹄角,天空下
影子般的马车
穿过父亲灯火辉煌的庄园
彼得堡和毁灭位于同一纬度
(你从斜塔上看见)
这身穿大衣的可怜虫
像海蜇在冰冻的街巷漂游
这里,像往日被笑声的兽群围住
他陷入饥饿的利爪
但群兽早巳走出高出树木生长的地带
人群摇晃的桌子
看,外面,黑暗正烙着一条灵魂的银河
登上你的火马车吧,离开这国家!
果戈理
(北岛译)
外套破旧得像狼群。
面孔像大理石片。
坐在书信的树林里,那树林
因轻蔑和错误沙沙响,
心飘动像一张纸穿过冷漠的
走廊。
此刻,落日像狐狸潜入这国度
转瞬间点燃青草。
空中充满犄角和蹄子,下面
那马车像影子滑过我父亲
亮着灯的院子。
彼得堡和毁灭在同一纬度
(你看见倾斜的塔中的美人了吗)
在冰封的居民区像海蜇漂浮
那披斗篷的穷汉。
这里,那守斋人曾被欢笑的牲口包围,
而它们早就去往树线以上的远方。
人类摇晃的桌子。
看外边,黑暗怎样焊住灵魂的银河。
快乘上你的火焰马车离开这国度!
果戈里
(李之义译)
西服破得像狼群。
脸像大理石。
坐在堆满书信的森林里,那森林仿佛因
嘲笑和失误而叹息。
啊,心像通过敌对的隘口而
飘动的一张纸。
落日偷偷地来临,像狐狸来到大地上,
转瞬间点燃了野草。
宇宙间充满了犄角和蹄子,地上
双坐马车像影子一样
在我父亲亮着灯的院子中奔跑。
彼得堡和死亡处于同一纬度,
( 你看见那倾斜的城堡上的美人吗?)
在那冰冻的居民区周围
穿着大衣的穷汉水母般徘徊。
而这里,参加忌斋,他还像昔日一样
被欢快的牲口包围,
不过他们很早以前就已去
树线以上的远方草地。
人类踉跄的桌子。
请看,黑暗怎样焊住了一条灵魂的银河。
快乘上你的火焰之车离开大地。
附录:
是北岛的“焊”,还是特朗斯特罗姆的“烙”?
文/李笠
北岛再次提到我。上次是在他的童话般的《蓝房子》里(此书在大陆问世时,摇身一变,成了《失败之书》,一张通行证——在一堆成功之书里,一本失败之书一定会有万绿丛中一滩血的效果,也一定起到广告的作用——唤醒愚蠢的好奇)。但这次是在他那篇题为《黑暗怎样焊着灵魂的银河》的文章里。北岛先给我翻译的特朗斯特罗姆诗歌定罪:缺乏力度,用词过于随便,节奏拖沓,消解了托马斯那纯钢般的力量(注意,北岛是通过“依我看是最可信赖的英译本”这句自我肯定和自我炫耀的话来评判,或用他的话来说“挑战”我的译文的,但北岛英语水平究竟怎样,只有他本人知道)!他亮出我译的“哦,心脏似一页纸吹过冷漠的过道”,并声称“在原文中没有感叹词”。我不禁要问,北岛懂原文?看见了原文的开头字ja,一个叹词,表示领会,醒悟,相当于中文的“哦”,叹词,也表示领会,醒悟。没有。北岛不会看见。他所信赖的英译本或许也没有领悟或看见。
北岛继续挑战,说双音词心脏在这里很不舒服,让人想到医学用词。北岛的人指的是谁?他本人?当然,这里涉及到一个民主或口味问题。我认为心脏更适合原文的音节,也是双音词hjärtat。而心这个单音词,似乎过于浪漫,空洞,就像有的中国诗人喜欢在诗中重复使用的风暴,月亮,大海,明天,真理等词。
北岛说“此刻,落日像狐狸悄悄走过这片土地”,显得有些拖泥带水,而且土地不够准确,他改译成“此刻,落日像狐狸潜入这国度”。我们看原文:
Nu smyger solnedgången som en räv över detta land
这句句子共六个音节,节奏平稳。但北岛把它译成了五个音节。北岛式的力度增加了。但特朗斯特罗姆的语气哪里去了?原文中动词smyger
över,是从上面悄悄走过的意思,它栩栩如生地勾勒出冬天北方落日的情景,它和北岛的潜入有什么关系。稍稍有点汉语知识的人都知道。潜,是隐藏,不落在表面的意思,它和点燃枯草的落日完全是背道而驰的。另外,北岛把北方冬天的草译成了青草(故意和别人的译文拉开距离?)
接下去是诗中最简单的一句:彼得堡和毁灭位于同一纬度。但在北岛处变成了“彼得堡和毁灭在同一纬度”。我不知道北岛手中的英译本到底怎样,但在瑞典语里明明白白地摆放着beläget(位于)。这是个专业词,它与抽象名词毁灭连用,使句子显得具体,扎实,这是特朗斯特罗姆诗艺的又一特点——虚实相并。但北岛为了力度,把原诗精心设计凹凸意象的“位于”一词,加速成一个平庸乏味,无所不在的“在”。
在冰封的居民区像海蜇漂浮
那披斗篷的穷汉。
特朗斯特罗姆会这样说自己的母语吗!这是典型的依样画葫芦的硬译法。另外,原文并不是斗篷(cape,英文瑞典文一样),而是kappa,相当于英文的coat,大衣的意思。我在罗马Villa
Borgesa公园见过果戈理手持面具的全身雕像,他穿着件长大衣。这种大衣我们在过去的苏俄电影里见过,形状有点像喇叭,走路时,它的下半截就会像海蜇一样一收一张。这是特朗斯特罗姆隐喻独具慧眼的地方。另外,穷汉也不正确。原文是den
arme,不幸者的意思,并带有同情色彩,所以应译成可怜人,全句该是:
这穿大衣的可怜人
像海蜇在冰冻的街巷漂浮
北岛忍不住发出英雄式的感叹:我实在为中国的翻译担忧。凭什么?凭李之义的中译本,马悦然教授的把关(他说马悦然只建议改一个词!)?北岛于是有恃无恐,说人群摇晃的桌子应该是:人类摇晃的桌子,因为“人群使这个意象变得混乱浑浊,而人类则使它站立。”我真不知道是笑还是哭。瞧,这就是无知才能无畏的嘴脸。幸好我们有特朗斯特罗姆的原文,原文为människors,作人们,人群解,而北岛那个所谓获得重量的抽象词“人类”,瑞典文则是människa。当然,倘如现在我译这个字,我会把它翻译成“人”,也就是说,假如修改一首五年前写的诗,我会让它更纯净些。
“黑暗正烙着一条灵魂的银河,应为黑暗怎样焊住灵魂的银河,烙与焊,一字之差,差之千里。”北岛武断而得意地说道。北岛啊,北岛,你对瑞典文一窍不通,你的判断来自物体的投影,即你所信赖的那个英译本。你判刑的时候,是否怀疑过那个英译者也会出现过失或疏忽呢?
没有。北岛渴望挑战。但北岛并不知道瑞典文的“焊”是svetsa,而特朗斯特罗姆在诗中用的是bränna,焚烧,烫伤一词,相当于英文的burn,让我们联想到地狱或天上众多的死魂灵。北岛译最后一句时,加了一个“快”。并把“火马车”译成了节奏拖沓,富有浪漫色彩的火焰马车。但这,只有懂瑞典文的人才能看到。
北岛指出我对标点符号及分行的不在意,显示了翻译中的轻率。我的解释是,我不用标点,是经过特朗斯特罗姆本人同意的。作为译者,我并没觉得标点符号在特朗斯特罗姆的诗中有着北岛认为的那种“如榫之于桌子、椽之于屋顶”(多美的俗话!)的作用。而这两首诗的分行错误,既不是我译文中的普遍现象,更不是因为“不在意”。它们的出现,是因帮忙打稿的是一个不懂诗的朋友,在快打完时电脑出了故障,造成了乱码,错行,漏字。当时时间紧,我根本来不及对一百四十多首诗一行行地校对。“你从斜塔上看见”就是一列,原文应是“你看见斜塔里的美人吗”。北岛的译文是“你看见倾斜的塔中的美人了吗”(纯钢般的特朗斯特罗姆会写这样的诗句吗?)。记得精装本印出来时,特朗斯特罗姆到已到了北京。封面上银字还没干。我用手去摸,字立刻模糊起来。当时我还发现两三处地方漏了字。十分恼火,但无济于事。如果再版,我对编辑说,一定让我再好好校对一遍。
翻译并不比创作容易。但已有两三个译本,即使再平庸的人,也能弄出个体面的译本来,就像坐在大人肩上,不会走路的孩子,总应该比被骑的人高出一点。但骑在他人身上,同时耀武扬威,这,就有点失道了吧?
附:
果戈理 (新译版)
脸像大理石碎片
坐在信堆里,坐在讥笑与过失喧响的林中
呵,心如一张纸,飘过一个个冷淡的通道
落日像只狐狸悄声走入这片国土
突然点燃荒草
天空布满了蹄子和角,天空下
马车像阴影穿越我父亲亮灯的庄园
彼得堡和毁灭处在同一个纬度
(你看见了斜塔里的美人?)
冰冻的街上,这身穿大衣的穷鬼
仍像海蜇一样四下漂浮
这里,缠身的饥饿,让他像过去一样
沉入牲口的笑声
但牲口早已迁往树线以上的地带
人的摇晃的桌子
看,外面,黑暗正烙着一条灵魂的银河
登上你的火马车吧,离开这个国家!
注:这是特朗斯特罗姆早期的一首代表作,国内有至少有三四中译本。我以前的翻译(部分归咎于校样)存在不少缺陷。今提笔再译,以对得起原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