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姜紫

    在一个楼盘广告占满城中高地，且个个顾盼着文化深情，唯恐诗意不够泛滥的年代，《花样年华》的概念早已从时尚中抽身而出，转为怀旧的最佳主题。若非专业场合，再提起，总是略显过时。但说到邻居，却还是觉得比邻而居的极致就是在楼梯间或走廊上和苏丽珍，以及苏丽珍的款款旗袍次次偶遇，然后，擦肩而过。

    那些似有还无的情感和时光，像下午三四点钟，自西向东，被百叶窗和树叶的缝隙所遗忘的阳光，从同一天搬进同一层楼房开始，蔓延在各自的生命里，那么温柔、暖昧、端庄、惆怅。让人懂得，并不是所有的相逢都能留存于记忆。但留存于记忆的故事一定是从相逢的那一刻写起。

    所以，美女F说，我的邻居应该是：单身男，忧郁版，并且忧郁得帅气、不口吃、不沉闷、不木讷、不紧张、不妨碍赚钱。心情不好或太好时，我就选择倚在离他较近的那面墙，也将忧郁平铺在心底，体温或许会轻轻穿过钢筋水泥，去温暖墙那边处处标注着忧郁的身体。

    当然，墙的隔音效果不要太好，可以让我时而隐约听到他生活中的磕磕碰碰，开门关门或上楼下楼的脚步声。

    偶尔，我们开始在电梯间或楼梯转弯处相遇，可以有短暂的对视，但千万别开口说话。慢慢的，虽依旧陌生，但至少熟识了彼此的面孔。于是，越相逢则越尴尬，因为每次都在考虑是否该开始彼此问候，却还是在矛盾而慌乱的几次对视后默默走过。无数个片刻，就是无数次错过。然后各自嫁娶，失去音信，唯一的收获是回忆中多出一个陌生而熟悉的角色。

    而美女L却说，我的邻居应该是善解人意版，男女无所谓。知道我什么时候想说话，什么时候不想说话。我不想说话的是时候，不和我乱攀闲话，也不胡乱打探我的生活。我们是互不干涉的平行线，仅仅是因为某个时段共处某个空间而相识。平日里各走各路，相遇时维持恰到好处的礼节。当然，如果始终停留在相对陌生的状态，彼此撇开人情的负担应是最好不过，既烘托了我想要的孤独感，也大大增强了我的安全感。

    类似的标准已经很有规模化的趋势，为了体现自身的进化，我们越来越喜欢隐藏自己的生活，渴望逃离人类自初始化以来所推崇的群居。在所谓文明的社会里，像鸵鸟一样将头深深埋入沙地，找寻安全感和貌似独立的空间，却丝毫不愿承认头以外的部分始终暴露无遗。并且，刻意去忽视鸵鸟和鸵鸟始终还是在一起。

    奇斯洛夫斯基的《红》让人难以忘记的有许多，比如对博爱的主观诠释，比如光影中因以红色做底而倍显温暖的镜头。而在对电影的回味中，我却总是想起在那些属于波兰的生活片段里，大学生模特瓦伦汀和同楼而居的姐弟恋男子的数次街头相遇。或许导演想表达的就是陌生人之间也会有生活的交集，那一个拐角，那一条街道，若你们比邻而居，寸土寸光阴就都有可能是你们共同的生活轨迹。缘份所能决定的不过就是选择谁与谁擦肩而过而已。

    而法官却始终在通过窃听电话的方式去偷窥邻人们的生活，瓦伦汀则轻手轻脚地无意闯入法官的世界。在一道被晕染的红色光束下，顺着法官的眼神，她从窗帘的缝隙望出去，正是向姐弟恋男子招手的金发女友。几组镜头过后，再望出去，就只有姐弟恋男子一人出出进进。他们分手了，法官说。之前，法官曾经以同样的视角看到过瓦伦汀和姐弟恋男子在同一个街角迎面走过，然后在其视野中各自消失。

    当法官向邻人们坦承这一切的时候，立刻遭到了强烈的反击。原来全世界都是一样，有时，那么渴望了解别人的生活，充满好奇、充满反规则行之的快感；同时却又那么不希望别人了解并突兀介入自己的生活，拼命为自己打造冷漠的盔甲。于是，人们若罗列对邻居的期望，无非是希望他们有文化、有修养、风趣、安静、安份，最主要的是足够知趣。

    在忙来忙去的缝隙里挤出时间去逛北京的胡同，七转八转的深巷，高高低低的旧时民居。在其间穿梭，处处都是狭长而逼仄的通道，转弯处永远是另有一番天地。深巷两边都是各自杂乱而有序、星罗棋布的宅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生存的空间永远交织着，有一种被动的亲密。天长日久，尘埃落定，也是深厚的情感堆积，如一扇扇胡同中多年后依旧朱红而体面的门脸。于是，虽缺点致命，却也有人难以割舍，必竟沉淀的岁月与青春都让人难以释怀。

    或许这也是身处其中时反而比身处高档整洁的社区更容易获得内心平静的原因之一。因其安适，因其妥贴。在许多年前，所有人都是这样，故事和故事挤挤挨挨地无分彼此，残存的私密性小心翼翼地躲藏在无法逃避的公众视线下，始终无法真正地掩盖生活的真相。

    当然，有人难以割舍，就有人渴望逃离。逃离是因为生活才刚刚开始，所以有权利选择更贴近时代的生活方式。如同系统升级，当社会集体从居委会群居时代升级到社区群居时代，有人迫不及待地去试用，去挖掘新的喜悦；有人则抱着用惯了的老版本，找寻仿佛时光停留的影像。其间，无所谓好坏的分界，居委会的大妈还是会在合适的地方知疼知暖地挨户通知何时停水停电发老鼠药，在城中维持一个时代的缩影在飞速发展中的缓释。

    美女F和L在城中的社区各居一隅，她们正是逃离的典范。她们要体面地紧挨着别人的生活，为了寻求群居的安全感；她们要邻里间互不干涉，也是为了寻求群居的安全感。哪怕有事时无邻可求，只能调远水来解近渴。

    德国的《别人的生活》斩获奥斯卡最佳外语片。虽此处，别人的生活并非邻人的生活，但已经充分地表明我们和别人，或别人和我们之间的无法逃避。

    而邻人这离我们最近的别人，大约在将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都将是我们抬头不见低头见，却依旧最陌生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