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年在北戴河团中央培训基地，是第一次夜色中看海。大约8月末的季节，空气燥热潮湿，海边的风却冰凉爽透。沿着北戴河去往海边的蜿蜒小径，闻着花开的香味，穿着T恤拖鞋，一路散淡心境。就这样看见了暮色中沉沉的大海。一时间无语。无法用语言概括当时的震撼。只觉天地间，寥廓宽广，人，渺小到仿若一粒尘埃。所有的心思诡秘，所有的浮躁虚空，所有的挣扎扭结，以及所有的欲望和求索，那一刻，在海的面前，随风而逝。看山，和看海，是有着如此不同的感受。山，令你仰止，令你振奋，令你有一路攀越过去的雄心和志向，想登高望远，再登高再望远，无穷无尽，永不止歇。因为总觉得有更加辽阔和壮美的风景在更远方。而海，所给予你的，却是宁静和宽厚，它把你周身的凡尘庸俗荡涤至清。无所牵挂，无所捆绑，无所傍依。你甚至有，一头钻进海底的念头，就这样，将自己完全融入自然，心神具化。记得那一夜，我和同去的几个朋友，竟是没有回到宾馆所住的房间，就那样坐在海边，顽强抵抗着蚊虫的叮咬，看着天上的星星，听着一阵紧似一阵的涛声，嗅着海水潮湿微腥的空气，看着越来越黑、越来越浓郁沉厚的夜色，将自己湮没。

从那以后，再无机会，于夜色中看海了。

人，就是这样。一段时间，可以湮没一种感觉，一段顿悟。旧的记忆，每每被新的繁琐和庸常所取代。就好像我们每次去殡葬馆送别早逝的朋友，那一刻随着凡人肉胎化作一股青烟升腾而起，立即了然了生命的残酷真相。而后，仍陷入红尘不能自拔，仍被诸多凡俗之事缠绕。为名为利。待幡然醒悟之时，已是或有另一个鲜活的生命，离开这个世界。这是人性。充满矛盾。却少有人能从中拔得出来。每次去丽江，都被那里的宁静和温厚所感染，发誓赌咒要选择这样一种生活，远离红尘，远离执着，远离人与人之间的欺诈和奸猾，远离欲望，远离角逐，远离心神难以合一的分歧。就那样闲下来，看山看水，听花开闻鸟鸣，散淡闲适，聊度一生。可是，回转身来，却仍是一头扎进凡俗，继续以往的人生。一直倾慕那些能真正拿起放下的人，能气若神闲抽身而退的人，能超脱得了看开想明的人。轮到自己，却是不能。生存的需要，令人性中善的一面隐遁，恶的一面上扬，此消彼长，难分仲伯。于此，那山，那海，那空寂寥廓宽厚仁达，便如人间幻境，成为遥不可及难以抵达的彼岸了。这是生而为人的悲哀，既无奈，又可悲悯。

此去戴河。与十几年前的月夜看海相比，跨越了时空距离，却也有新的体悟。年少时的雄才伟略志向高远，年少时的不谙世事不晓伦常，那些奔放，恣意，癫狂，那些激情，热情，浓情，已经逐渐被时间所稀释。站在海边的沙滩上，望着望不到尽头的水天一色，所有的思绪都被海浪卷走。人，变得空洞，虚无，乏力。什么也不思，什么也不想，就那样被凉透的风厮打。若无若现的远方的灯，像极了人生的尽头，要游过去，爬过去，憋住一口气泅过去，要有多远？返身看，街市里斑驳的万盏灯火，灯火里柴米油盐的市井人家，人群里挖空心思绞尽脑汁的明争暗斗，距离海的畅达辽阔，竟只隔着如此近的距离。这多么像人心，朝朝相处，却彼此探不到底。海的广阔和宽厚，只属于海自己。海的壮美和仁慈，只属于海自己。它照射不进人心灵的阴暗，洗涤不净人心灵的污垢，人与海，海与人，如隔岸观火，在各自的世界里，兀自逍遥。这是自然和人的距离。就像人与狗，人与花，人与星空明月，人与宇宙乾坤。能和平相处，却永远无法相溶。

困顿的是，人无法超度这些诘问。包括这些苍白的思索和思想。此一时你站在海边，心思浩渺思维灵动，体会和贴近大自然的神奇、肃穆和静雅，彼一时你身陷红尘，体会生存中生命的进程和真相，人心的扭曲和庞杂。一切的思想，在现境中被击打摧毁，一切的诘问，残酷到，你找不到，或者根本就，没有答案。

钦扬仁波切说，人的自我，本是虚空。人不必执着，因为它并不真实。体会久了仁波切的这句话，会使人有超然醒悟之感。超越对自我的认识本身，看清自己所执着的虚幻，自由，也许就真的来了。一切把我不住的东西，观念，情感和情绪，都该放下，因为流动，因为变化，因为质地。包括自我觉醒，反刍得久了，就会有笑看云起的淡定了。说到底，执着，实在是一种可怕的顽疾。放得下执着，才能真正地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