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弄草叶
(2021-01-18 16:11:44)分类: 原创散文 |
侍弄草叶
比我先搬进新居的,是两棵盆栽绿植和四盆绿萝。让它们充当先锋可不是娇惯着,而是让它们打头阵去做牺牲。
这对于喜爱花草的人来说,有点惨无植道,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不能算是爱花草的人。不爱花草的人,植花不会留情,不会伤神伤心。所以在这批义勇军身上,我完全没有一点托寄,就是让它们简单完成一个清新房内空气吸去装修浊毒之气的任务。在它们身上,我没有看到诗意也从未联想过诗句,有的是如同探班样,偶尔提起兴致来,看看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要说尽心,也只不过是一个周浇一次水。
绿萝怎么看都像是红薯叶。叶在茎上附着的姿势和位置是那样的想像,从茎节间随意而出的根须显示出它的粗心大意与小节不拘。养分什么的是不需要的,随便绞上一节,有茎叶即可,插在能盛些水的瓶里马上就活,没水了也还是能坚持不少时日的。
最初因为那个神圣的任务,我将绿萝都安放在卧室里。卧室里常是要拉着窗帘,阳光并不充分,它们倒是长得肥绿。倒后来,感觉它们已经不辱使命,生活品质应该有所提升,便把它们统统摆在客厅落地窗前,阳光充分,空气流通,加之时时出现眼前,理所当然多分得点关心。虽然这点关心无非是草丛中多看了一眼,或者拖地抹桌时突来兴致加点水。想像着它们应该比之前要兵强马壮,脑满肠肥,却不料那颜色首先就不对了。慢慢发现,它们由之前的油绿开始发黄,大点的叶子出现干燥,一派吃了败仗的低迷。
高寒山地可以自由生长的粗粮的模仿者,难道你的知识没有学全,离了辛苦环境便茫然失措,无法生活,憔悴枯萎?这可让我大伤脑筋。
不过与它们相比我也差不多啊,我没有种草经验,更没有掌握到一点皮毛知识。理论与实践两俱欠,看来它们落入我手,是不幸之水养育的不幸之物遇到的最大的不幸之境。
还好我想到了它是绿萝。于是在某一天闲暇时刻,把它们从茎上剪断,原来的土里全都盘踞着密如织丝的根。换了新土,把这些带茎的叶重新插上,期待重生。再一想,盆还是那个盆,土已经不是那个土了,成为主力的,过去只不过是一部分,根基都丢了,这是重生还是苟延残喘呢?伺弄花草的人,是否在取舍间常会遇到这样的情形?
不只是绿萝,现在又想不起名字的绿植也苟且偷安,不过现在看来那安的还挺安心。最初我其实想买的是巴西木或者发财树。发财树名字土,但看上去绿意盎然,美丽的身姿可不是丑陋的名字能轻易掩盖的。但不是我亲自选,媒人看中的是另一个姑娘,只能叹缘分未到了。不过最初并不心仪不一定就不合适,有的感情是用时间慢慢熬出来的,哪怕最初是拔刀相向的水火,经不住岁月磨砺,我们其实是拴在磨盘上被蒙上眼睛的驴,久了,聊胜于无就显示出无限魔力。
来到我身边的这两棵绿植倒没有那么惹人厌,身材不错,叶片虽小,但绿得深,披得也密。但因非自己所选,未免疏离。两棵分别置于客厅电视两侧。
过了些日子,离阳台远的那棵落了些叶子。落叶仍是绿绿的,细看去,却已经枯死。再去探看,不独叶子已经步入索秋,那匀称的茎和连叶的杆子已经完全没有生机水分。唉,寡淡可是会杀生的啊。没承想还没有熬出感情,它就要离我而去,不由叹息后悔,责备自己所不义。慌忙把这两棵树搬到阳台,浇上水,希望能出现奇迹。妹妹把那些枯死的茎杆去掉,竟然还有一枝嫩芽在努力。爱人弄了点种花的花肥,我砸了些鸡蛋壳和花生壳掺入土里。早知道如此何必当初,当初已晚,如此尚可救。总算不是娇贵之物,给一点暖意,便会复苏。依我观察,阳光和水份的帮助应该是最大,胜过了我们这些惺惺作态的补救。在阳光下,一个多月,它就挺立起来,如果不与另一棵作比,仿佛就从没有受过伤一样。
现在另一棵长势迅猛,已经与我一般高。
一番折腾之后,倒是对草叶有了点兴趣,索性买了点虎皮兰和多肉,慢慢地研究。
有了兴趣,自然会溯源,这恐怕也是上了年纪的标志。小时候是与大自然最亲近撕磨硬泡天天不会少,那身上总会带泥土和草叶,但需要养的草,却是无有。姑娘家爱养个指甲花,男孩子却从来不在乎。
由初中直接上了中专,来到江城武汉。我对武汉的印象直到现在也不太好,但学生生涯的印记却因花草反而愿意留痕。学校大门进去,是教学楼前不算太大的假山。假山边堆了簇簇艳丽的小花盆,现在看来无非是三色堇、一串红和菊花,红红黄黄搬放得高高低低。我第一次走进大门,那些堆花如同一团耀眼的火。站在火前面那些热情似火的学姐学哥们,满脸笑容,躬迎过来。原本在路上的忐忑只唱了一半,只需把录取通知书交给一个人,接下来就只要紧跟着。
那个时候还没有建立这样的帮助概念,所以心中温暖与此前完全不同,这独是从家乡到异乡突然的灼伤,也不只是越过一道坎后平复与展望构成的复杂心态,还有这花为背景那些从花的芬芳里走来的人。这个在每所学校开学季都会上演而且上演至今的场景,居然让我久久回味,甚至在某些思乡的夜晚,倍伴着我的失眠。
后来不久学到了冰心的《笑》,一下子便与这场景发生了共振。语文老师安排的作文,我便取了此景,插了那花,一气完成。没想到老师居然欣赏,还让我在某个晚自习,在班上念。我像仍在初中一样,满脸通红,念得倒还字正腔调,感情饱满。
这场鼓励让我感激。我记不住那个晚自习窗外的月光,记不住下自习后,我是如何挺胸回宿舍得意洋洋,我却至今仍记得住我的老师戴着眼镜,双手插在牛仔裤兜里,头高抬起,给我们吟诵余光中的《一块拒绝融化的冰》。他的吟诵加上对我的作文的肯定,一下子让我有了信心,开始寻找文学书看,开始学着写广播稿和日记。也是奇怪,那篇作文完成后,失眠偶尔还是会有,那场景却不再。
上中专时候最盼望实习或者劳动周。特别是劳动周,课业完全停止,我们要做的是巡逻,搬运,去火车头体育场拔草,或者清扫校园。我在有一个学期的劳动周里,幸运被指派去花房工作。原来那些堆在教学楼前的花都是在学校里培育出来的啊。
少年好奇得满心欢喜,与班上另一个同学在指定时间,被劳动课带教老师领到一个如长廊般的二层楼上。半封闭半露天的楼上,居然是另一个世界,高高低低的焊铁梯上,放满了花和草,顶上还装了几根横杆,攀着挂着的也是花和草,我顿时感觉眼花缭乱,阳光温暖。
花匠是一个年纪比我大不太多,个头也不太高的青年,留着长发和胡须,着一身不算干净有些灰白的工装,只冲我们点了点头,便去摆弄花草。我身不由己地跟了去,蹲在他眼前。他对我笑了下,非常浅,那笑就如同不小心把杯子荡了下,只溢出了一点点。就算这样,我已经感觉这是友好的示意,放松了下来,轻声问他我们该干些什么。他说搬花,然后指了指一处露台,然后收手划了个圈。我马上明白,动起手来。我的同学兴致不高,搬一会儿蹭一阵,我满头大汗。
我每天都准时来,听从吩咐。干的都是搬移、拎袋,换土,浇水,取花盆的粗活。花匠则忙着修剪、施肥或者用铁丝盘扭枝干的细活。我干一阵,花匠就会挤一点浅笑,让我休息一下。我就走到他跟前,看他工作。他头也不抬,忙个不停。花匠不爱说话,我则像变个人,开始活跃起来,问这问那的,一会儿问花草,一会儿问花匠自己。慢慢两人就熟络起来。他与我一样,也是上的中专,才毕业一年,老师傅退了休,所以整个花房就只有他一个人。他家在农村,还没有谈对象。他有一个弟弟,在读高中。后来他允许我在其他时间也可以找他来玩,因为他就住在这二楼上。劳动周结束后,他送我了两包花种,一包是虞美人,另一包是君子兰。名字都是如此高贵古典。他是感激我勤劳,却不知道我实质上的贪婪。如果是干别的活,我一定不会如此快乐接受,我享受的是与那些花草的亲近,那些真实的五艳六色,那些扑鼻的芳香。对于他专注呵护的那些刻意塑形的盆栽,我则一个也不喜的。
可惜这段花事就此戛然而止。原本满怀憧憬地想着回家后,要把这些种籽种下,然后屋后便会开出不一样的花。但假期里把花籽一放,便再也没想起。这是我的本性,来得猛烈的起头,都不会有美好的结局。
花事虽止,花意未了。哪个少年能轻易摆脱掉曾经拥有的美好?他只是雪藏在心里,默默地在内心里守候,把一颗花种丢在心里。只不过,世事难料,走天涯并不全是仗剑,还有那么多与剑无关的事情相扰,比如贱。尘世纷纷扰扰,落一地的土,这些蒙尘,落在心底,就轻易把初心给掩盖了。这或许就造成一些片断,连电影里都会引用,有些人,走着走着,就没有了,有些情节,记着记着就丢了。还好,我在厚厚的尘桌上,偶尔无意,如恼人的秋风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夏日的风,让日浙宽大的秋衣之袖擦出一块小天地。那天地间,露出的一点点青涩色,让慢慢老去的人模糊忆起曾经年少时那些感动过的事物。这样的闪光还真不多,但总还是会记起些,灰暗时,亮丽时,都有,只是看你是不是注意到罢了。
相比最无望的时刻,那些闪光当然容易发现,因为四周拉上窗帘,或者窗外天光暗淡,连月都没有。我也是那个时候记起曾经闻到过一阵芬香。那时候的夜晚,……那时候的夜晚很晚,我在最不爱关灯的年岁里,在大山深处的小站下,电务工区的小房间里,开着电灯。初入职场,选择最艰苦地方是没有沾过灰尘的理想落地从三楼掉落的一声“卟”,摔不残,但也已经不能再惨了。我在这样的年月里,很快忘了理想,面对现实,面对如此韧劲实足的苦。我会去一条小河边坐上一整天,我也会从窗户看不到顶的山去爬一天。我就是在那个四月已过的时刻,采了山桃枝回到宿舍。我把那一枝插在瓶里,于是,开始对乱糟的生活反思。山桃在宿舍里盛开,盛开了很久,偶尔还开在现在的心里。
相比小站工区那段短暂的阴暗日子,最快乐的时光还是在六里坪了。当然六里坪也是过得最辛苦的时候,不吝于重新上了一次技工学。抛开了还没有开始喜爱上的专业,去探望完全陌生的领域。这个从探头探脑窥视到被人一把拉进去重重摔了一跤的所谓探索的过程,每每回忆起来都是如此伏重艰难,步履缓缓,也正因为是内心阳光,同时也一直沐浴在阳光中,那些苦却真的不是苦涩,反有回甘。那是年轻人的上升期,学习很多知识,眼界与笔头。我们的领导苛刻成军阀,严厉起来如同面对不争气惹了祸的暴脾气的父亲。这些只是工作要求,因为这样的挑剔,在短短三年里,我们那个小小的医院声名远播,我的工作思索习惯、公文能力得到强化固化。在此后无论在多大的单位,都没有挑粮上山的感觉了。至到今天,在工作上我一直停留在吃老本的状态,随着韶华渐去,挑战不在,便是衰老的过程了。
想想正在继续的衰老,那些没有被轻易浪费的青春时光是如此让人怀想,还有依依的向往。六里坪铁路医院的门诊楼三层楼上,是行政办公地方。每天早上上班前,同事习惯于做做卫生。洗池只有一个,时间充裕,大家不慌不忙排着队,嘻嘻哈哈开着玩笑振奋精神。洗池边上的露天平台上,摆放着几盆花。单位小,没有专门的花匠,养护这些花草最勤的,除了总务的老张,另一个便是领导了。有时候几盆重瓣菊开,大家会围着多看上一会儿,有时候茶花开放,便会有人专心讲解茶花与玫瑰的区别。
花类不多,却如那时的单位与我们个人一样,生动活泼,一个个的健康色。
文豪大儒爱伺花草者居多,毕竟“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最会偷懒者,当然要算陶渊明,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真正的伺花者。乡野之中,不需要养植看护,季节逢时,便自有花开。他是需要便拿出工具直接去取的。所以人家那诗,一片田园,就好似这田园真的是没有人管一样。
周敦颐喜欢莲。但我肯定他并没有直接陪伴过莲的生长到收获的过程,但采莲与吃藕是一定有的。不然不可能知道“中通外直,不蔓不枝”,知道出淤泥。莲花洁白清高,挺立池泥之上,“可远观而不可渎玩”,被生生拔高了象征,这是因为他老先生本身是衣来张口饭来伸手,不需要参与劳动中去。
有一个真爱弄花草的人是老舍,庆春同志。他养花养到孩子们的课本里,好像不这样,那点翻土弄肥的技艺就要失传。当然这只是个玩笑,老舍的花草种得好不好不一定,但那篇写他种花草的文章想是不错,虽然我没有读出太多味道,接受启蒙的孩子却非常多。老舍先生有一个小院,院里夏天满是花草,连小猫都没有了玩耍地。几百盆花,每日搬进搬出都是自己,体验的乐趣是劳动的快乐。这样看来,这些花花草草的养护,之于他并不是一种修心养性,不过是一种体力工作。那个时候的精力恐怕是不能做其他,只有耗在这里以求慰藉。如此一来,就没有什么真正的快乐可谈,文章再怎么想突出思想,品味摆在那里,也高不到哪里去。所以老舍的养花,其实是养不出什么名堂的。
林语堂就不同了。林语堂最先接受了新鲜空气,生活在老舍完全没有的生活氛围中,他可以优雅地谈享受,所以养花就先要讲究享受,享受就要关注花之象征。普通的草断是无法入了眼的。看林语堂谈花,兰菊莲梅,俱一来数,分明是在养,又好像不是自己在养,因为没有老舍先生憋足了劲脸红脖子粗地忙进忙出。你看到的是林先生踱着方步,拿着洒水壶或小剪,轻声哼着曲,在一个小廊下的花架里,慢条斯理。
介于老舍先生和林先生之间的,是梁实秋。梁实秋在广州回忆自己当年养花,也算尽心,花也养了不少,但不似老舍那般毫无寄托地完成工作。花养得很好,却总有忙不过来的时候,因为还要做别的事嘛。风霜来时,免不了名贵花草香消玉殒。这老先生真是懂得生活变通的人,“再买来这些比较娇贵的花儿之时,就认为它们不能长寿,尽到我的心,而又不作幻想,以免枯死的时候落泪伤神。同时,也多种些叫它死也不肯死的花草,如夹竹桃之类,以期老有些花儿看。”所以也还是养得心安理得。梁先生也算历经艰难之人,艰难之岁尚能品味生活,恐怕这种人生态度也是立了大功吧。
不同的人,对于花草的态度是不一样的。人只有养得不辛苦,才有机会品味,就如同现在的我,没有繁务缠身,在客厅一转身:噫!这个可以啊。便与花草为伴了。人过秋后,有些花草作伴,总是有些暖度的。这就如同屋子里,总得有一处孔,让光线进来。有了那点光线,便携着些希望,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