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九川录(上)译文
(2018-04-01 16:05: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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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九川录(上)
(正文)
正德乙亥,九川初见先生于龙江,先生与甘泉先生论格物之说,甘泉持旧说。先生曰:“是求之于外了。”甘泉曰:“若以格物理为外,是自小其心也。”九川甚喜旧说之是。先生又论《尽心》一章,九川一闻,却遂无疑。后家居,复以格物遗质先生。答云:“但能实地用功,久当自释。”山间乃自录《大学》旧本读之,觉朱子格物之说非是;然亦疑先生以意之所在为物,物字未明。己卯归自京师,再见先生于洪都。先生兵务倥偬,乘隙讲授,首问:“近年用功何如?”九川曰:“近年体验得‘明明德’功夫只是‘诚意’。自‘明明德于天下’,步步推入根源,到‘诚意’上,再去不得,如何以前又有格致工夫?后又体验,觉得意之诚伪,必先知觉乃可,以颜子有不善未尝知之,知之未尝复行为证,豁然若无疑;却又多了格物功夫。又思来吾心之灵,何有不知意之善恶,只是物欲蔽了,须格去物欲,始能如颜子未尝不知耳。又自疑功夫颠倒,与诚意不成片段。后问希颜。希颜曰:‘先生谓格物致知是诚意功夫,极好。’九川曰:‘如何是诚意功夫?’希颜令再思体看,九川终不悟,请问。”先生曰:“惜哉!此可一言而悟!惟濬所举颜子事便是了,只要知身心意知物是一件。”九川疑曰:“物在外,如何与身心意知是一件?”先生曰:“耳目口鼻四肢,身也,非心安能视听言动?心欲视听言动,无耳目口鼻四肢亦不能,故无心则无身,无身则无心。但指其充塞处言之谓之身,指其主宰处言之谓之心,指心之发动处谓之意,指意之灵明处谓之知,指意之涉着处谓之物:只是一件。意未有悬空的,必着事物,故欲诚意则随意所在某事而格之,去其人欲而归于天理,则良知之在此事者无蔽而得致矣。此便是诚意的工夫。”九川乃释然,破数年之疑。又问:“甘泉近亦信用《大学》古本,谓格物犹言造道。又谓穷理如穷其巢穴之穷,以身至之也。故格物亦只是随处体认天理,似与先生之说渐同。”先生曰:“甘泉用功,所以转得来。当时与说亲民字不须改,他亦不信,今论格物亦近,但不须换物字作理字,只还他一物字便是。”后有人问九川曰:“今何不疑‘物’字?”曰:“《中庸》曰‘不诚无物’,程子曰‘物来顺应’,又如‘物各付物’、‘胸中无物’之类,皆古人常用字也。”他日先生亦云然。
九川问:“近年因厌泛滥之学,每要静坐,求屏息念虑。非惟不能,愈觉扰扰,如何?”先生曰:“念如何可息?只是要正。”曰:“当自有无念时否?”先生曰:“实无无念时。”曰:“如此却如何言静?”曰:“静未尝不动,动未尝不静。戒谨恐惧即是念,何分动静?”曰:“周子何以言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曰:“无欲故静,是‘静亦定,动亦定’的‘定’字,主其本体也。戒惧之念是活泼泼地。此是天机不息处,所谓‘维天之命,于穆不已’,一息便是死。非本体之念,即是私念。”
又问:“用功收心时,有声有色在前,如常闻见,恐不是专一。”曰:“如何欲不闻见?除是槁木死灰,耳聋目盲则可。只是虽闻见而不流去,便是。”曰:“昔有人静坐,其子隔壁读书,不知其勤惰,程子称其甚敬。何如?”曰:“伊川恐亦是讥他。”
又问:“静坐用功,颇觉此心收敛,遇事又断了。旋起个念头,去事上省察。事过又寻旧功,还觉有内外,打不作一片。”先生曰:“此格物之说未透。心何尝有内外?即如惟濬,今在此讲论,又岂有一心在内照管?这听讲说时专敬,即是那静坐时心,功夫一贯,何须更起念头,人须在事上磨炼做功夫,乃有益。若只好静,遇事便乱,终无长进。那静时功夫,亦差似收敛,而实放溺也。”后在洪都,复与于中、国裳论内外之说。渠皆云:“物自有内外,但要内外并着功夫,不可有间耳!”以质先生,曰:“功夫不离本体;本体原无内外。只为后来做功夫的分了内外,失其本体了。如今正要讲明功夫不要有内外,乃是本体功夫。”是日俱有省。
又问:“陆子之学何如?”先生曰:“濂溪、明道之后,还是象山,只是粗些。”九川曰:“看他论学,篇篇说出骨髓,句句似针膏肓,却不见他粗。”先生曰:“然他心上用过功夫,与揣摹依仿,求之文义,自不同。但细看有粗处,用功久当见之。”
译文:
明正德十年(公元1515年),九川(惟浚)在龙江首次与先生见面。其时,先生正与甘泉(湛若水)先生探讨格物学说。甘泉先生一再坚持朱熹的见解。先生说道:“这样就是在心外寻求了。”甘泉先生说:“若认为寻求物理是外,那就把自心看小了。”我对朱熹对见解持赞同态度。先生接着谈到了《孟子•尽心章》,我听后,对先生关于格物的阐释再也没有疑问了,后来,我闲居家中,就格物问题他又一次请教于先生。先生回答道:“只要能实实在在地用功,久而久之,自会清楚明白。”我小住山中,自己抄录了《大学》古本来读,于是,觉得朱熹的格物学说不太正确。但是,先生主张意的所在处是物,我觉得这个物字还不够明朗。
明正德十四年(公元1519年),九川自京都归来,在洪都(今江西南昌)再次见到先生。先生军务缠身,只得抽空给九川讲授。首先询问九川近年来用功的情况。九川说:“近年来领悟到‘明明德’的功夫仅是‘诚意’。从‘明明德于夭下’,逐步追溯本源,只到了‘诚意’上,诚意之前为何又有格物致知的工夫?后来经过体会,我认为意的真诚与否,必须先有知觉才可以。自颜回‘有不善未尝知之,知之未尝复行’的话语中能得到说明,所以,我确信不疑。但是其中又怎么多了一个格物致知的工夫。我又考虑到,我心的灵敏岂能不知意的善恶?只是因为被物欲蒙蔽了。只有格除物欲,才能象颜回一有不善马上会知道。于是,我怀疑我的功夫是否做反了,以至与诚意没有直接联系。后来我问于希颜(王守仁弟子),希颜说:‘先生主张格物致知是诚意的工夫,十分正确。’我说:‘诚意的功夫到底指什么呢?’希颜让我去作深入的思考。但我还是不能领悟,特请教于先生。”
先生说:“真可惜啊!一句话就能说明这个问题,你列举的颜回的事正是。只要理解身、心、意、知、物均是一回事就行了。”
九川仍疑惑地问:“物在外,与身、心、意、知怎会是一回事?”
先生说:“耳目口鼻及四肢,是人的身体,若没有心岂能视、听、言、动?心想视、听、言、动,若没有耳目口鼻及四肢也不行。因此讲,没有心就没有身,没有身也就没有心。从它充盈空间上来说称为身,从它主宰上来说称为心,从心的发动上来说称为意,从心的灵明上来说称为知,从意的涉及外来说称为物,都是一回事。意是不能悬的,必须牵涉到事物。所以,要想诚意,就跟随意所在的某件事去‘格’,剔除私欲而回归到天理,那么,良知在这件事上,就不会被蒙蔽而能够‘致’了。诚意的功夫正在这里。”
听了先生这番话,九川积存在心中的疑虑终于消除了。
九川接着又问:“甘泉先生最近深信《大学》的古本,他认为格物犹如求道,又认为穷理的穷犹如穷巢穴的穷,要亲自到巢穴中去。因此,格物也只是随处体认天理。这好象与您的主张逐渐接近了。”
先生说:“甘泉肯用功,所以脑筋转弯也快。从前我对他说‘亲民’无须改为‘新’民,他也不相信。如今,他说的‘格物’也基本上正确了。但不用把‘物’改成‘理’,‘物’字无须改变。”
后来当有人这样问陈九川:“如今怎么不对‘物’疑虑了?”九川回答说:“《中庸》上说‘不诚无物。’程颐也说‘物来顺应’,‘物各付物’,‘胸中无物’等等。可知‘物’字是古人常用字。”后来有一天,先生也这样说。
九川问:“这几年因厌恶泛览博观,常常想独自静坐,以求摒弃思虑念头。但是,不仅不能达到目的,反而更觉得心神不宁,这是什么原因?”
先生说:“思虑念头,怎么能打消它?只能让它归于正统。”
九川问:“念头是否有没有的时候?”
先生说:“的确没有无念之时。”
九川又问:“既然如此,因何说静呢?”
先生说:“静并非不动,动也并非不静。戒慎恐惧就是念头,为何要区分动和静?”
九川说:“周敦颐为什么又要说‘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呢?”
先生说:“没有欲念自然会静,周敦颐说的‘定’也就是‘静亦定,动亦静’中的‘定’,‘主’就是指主体。戒慎恐惧的念头是活泼的,正体现了天机的流动不息,这也就是所谓的‘维天之命,于穆不已’。一旦有停息也就是死亡,不是从本体发出的念即为私心杂念。”
九川又问:“当用功收敛身心的时候,若有声色出现在眼前,还如同平常那样去听去看,只怕就不为专一了。”
先生说:“怎么能不想听,怎么能不想看?除非是死灰槁木,耳聋眼瞎之人。虽然听见看见了,只要心不去跟随它也就行了。”
九川说:“从前有人静坐,他儿子在隔壁读书,他却不知道儿子是否在读书。程颐赞扬他很能持静。这里怎么回事?”
先生说:“程颐大概是讽刺他。”
九川又问:“静坐用功时,特别感觉到此心正在收敛。但若有事情发生就会间断,马上即起个念头到所遇的事上去省察。待事情过去后回头寻找原来的功夫,依然觉得有内外之分,始终不能打成一片。”
先生说:“这是因为对格物的理解还不够深刻。心怎会有内外?正如你现在在这里讨论,岂会还有一个心在里边照管着?这个一心听讲和说话的心就是静坐时的心。功夫是一贯的,哪里需要又起一个念头?人必须在事上磨炼,在事上用功才会有帮助。若只爱静,遇事就会慌乱,始终不会有进步。
那静时的功夫, 表面看是收敛, 实际上却是放纵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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