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布尔著名的《昆虫记》，除了个别选段外，我大部分都没读过。自己对昆虫的微观世界似乎一直没有深究，倒是很羡慕那些能够了解身边草木鱼虫，花草植物的人，觉得他们尽管和我生活在同一个环境中，却拥有一个更丰富的世界。

走在路上，一棵不知名的树，枝头满是美丽的花朵，身边有人告诉我这种树的名字，就好像忽然发现一本从未读过的好书，备感欣喜。尤其是那些书本上曾经读过的名字，变成活生生的东西出现在面前，如神交日久，忽然相见，初遇倒宛若重逢。一位叫韩育生的网友，笔名深圳一石，曾和我有数面之交。他写了一部《诗经草木魂·采采卷耳》，解读许多《诗经》中出现的植物，和现实中的草木一一对应，加以阐释，饶有趣味。后来还继续拓展，写了另一本书，探讨楚辞中的植物。以我的那点见识，这样的文章是绝对作不出来的，只有敬佩的份。

几年前流行说要关注“诗和远方”，劝导人不要在生活中苟且，但“诗”和“远方”都只能作为比喻，不能真的都埋头写诗，或者辞职，来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毕竟，不工作光写诗，老板不允许，不挣钱，去远方，老婆不允许。我这里耍了个小聪明，偷换了概念，人家说的“诗”并不是写诗，而是在平淡如水的生活找寻一点诗意。有人就声称到远方是为了寻找诗意，跳开身边无聊的生活，追求一星理想之光。但我有一个偏见，如果一个人在身边寻不到诗，到远方找到的可能性也不大。很可能得到的只是别人的诗，而自己的诗，只能在此心内寻找。“远方”的解法，应该不是指外地、外国、外星球，而该是只在此心之中，让人生更宽阔一点，近，可以见微知著，远，可以囊括天涯。

读书当然是个好办法，足不出户，不但了解天下四方，也能横贯古今，身在斗室，而心驰寰宇。但书本上的东西只是他人的眼光，要了解世界，自己去触摸也是必不可少的。即便可能达不到他人的深度，但真实的东西常会更令人印象深刻，尤其是他人的见解和看法未必都是正确的，还要自己去印证。陆放翁说：“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是经验之谈。

生活的真实与远近并没有必然的联系，不用非去荒原远域，才能感知生活的真相。即便留意身边的微细之处，存一点好奇心和求知欲，即便做不到博，也能够多一分趣味。多了解点花草树木，去观察身边的鱼鸟昆虫，未必要做专门的植物学家、动物学家，却可以让局促的世界变得宽广。看孩子们蹲着看蚂蚁走路，也能兴味盎然地盯上大半天，他们的小脑袋里一定有一个丰富无比的故事。蚂蚁的行进在他们眼中一定像一场跋山涉水的远征，拖着一只小虫的尸体，就如一个浩荡的运输队。沈复在《浮生六记》中记自己童年时“盛藐小微物，必细察其纹理，故时有物外之趣”，于是，空中的大群蚊子被他想象成鹤唳云端，草丛成了丛林，虫蚁化作野兽，凹凸不平的地面就是峰峦丘壑。

观察微观的世界，往大了，上升到哲学层面说，是“一花一世界”，往小了说，是向细微处发掘人生的别样趣味。可以学学国画家们，翎毛草虫皆可入画，落笔不必非是千障层叠，万里江山。

儿时，学校上自然课，常痛苦于天天做自然日记，要记录观察到的自然变化。总觉得每天从学校走回家，不过是穿过两、三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胡同，路边是低矮的房，房檐上一蓬蓬枯草，几棵不变的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是杨树，有什么可记的，自然日记简直成了沉重的课业负担。如今回想，是辜负了老师的一片苦心，没能感受到其中真趣。到了初中，自己开始断断续续写日记，才发现窗外的一棵树，萌芽、抽叶、由青绿到碧绿，由枯黄到坠落，日日有着丰富变化，更不必说偶然飞来的麻雀，沿着树干攀爬的蚂蚁，和不常见到的壁虎。再过若干年，才忽然理解鲁迅《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开头时对百草园的描述里，在一个小小的、荒芜的园中竟能写出那样生机盎然的文字：“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这样的生活我竟然在童年时感受颇少，我失去的岂止是趣味，简直失去了童年本应有的无数欢乐。

我太太患癌症后长期在家，学了点插花，调剂生活。有时用花卉市场买的花材（家旁边就有北京一个大型花卉批发市场），有时就是从路边野草丛中折一枝细弱的花朵，一茎纤弱的草叶，插到几寸高的青瓷瓶内。花朵嫣红，绿茎盘曲，相扶相衬，也成一角艳色。生命之诗，也可以就是一支野花。

有时间，也许真该好好读读法布尔的《昆虫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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