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处很常见的平民住所，大体是依托院子中一栋或几栋单位的宿舍楼，然后再来的人没有地方住，就在这周边再盖些平房，慢慢的就快有些插不进人脚了。有地位、有势力的人是不会住平房的，他们或者在楼上有了位置把原主人挤走，或者地位再高些的在另外地方有更好的住处。院子里的孩子是分拨儿的，因为一批人大体同一批结婚，同一批生孩子，然后同一批另有高就或还在这个单位工作。

住平房的人对住楼房的人总有一种仰视感，至少在雨天他们提着裤脚、蹦跳着躲着水洼上厕所时，楼里人是可以悠然地（如果并不很急）步行几步去四五户共用的厕所里去方便。而且，楼里的人做饭的香味因为收入和路子，比住平房人的饭菜要有滋味的多，甚至他们随手扔下的厨余垃圾也是内容丰富的。

这个地方对孩子来说是天堂了，因为大人都同时上班，白天的时候院子是孩子们的天下，住平房的孩子甚至这个时候可以跑到楼上去玩儿，肆无忌惮地坐在厂办主任或者财务科长家的门口想像自己是里面住的人，怎么进门前掸掸皮鞋、怎么冷脸对着来求他办事的人——一些孩子在陪着父母来的时候常见这种嘴脸，所以扮演起来比这些嘴脸的原作者更入木三分。

而更具有天堂意味的是，院子旁是条大河（淹死过人——这是孩子对大河的分类标准），紧挨院墙是一条总下水道管，有为了清淤而设的出入口。在雨天，这里水声轰鸣，气味也比较容易让人接受，清淤平台对孩子来说很宽阔，可以并排站上三个人，成为一拨又一拨孩子的秘密集结地点。

包尔勒和萨兰道登正坐在这个清淤平台上，商量着他们的大事儿。这拨儿招工人数少，造成同年龄的孩子只有这两个，他们想不亲近都不行。

包尔勒家是住平房的，而且是最外面的靠院墙平房，房间不向阳，屋里总是一股湿气，而离水管子却最远，包尔勒每天最大的家务就是在大人回来前，把家里的水缸注满。这样的生活教会了包尔勒一家人怎么算计，虽然他才六岁，已经是个算计高手了，特别是对于萨兰道登来说。

萨兰道登的老爹是个高级工，收入高的结果造成他总是喝酒，据说因为这个，萨兰道登才会傻傻的，有些脑子不会转弯儿，这不，他正正经经地办一件傻事儿——

“我们是不是好朋友？”萨兰道登严肃地问，脸憋得红红的，甚至油皮儿见亮。

“嗯……是。”会算计的包尔勒说话已经有了谨言慎行的味道。

“好，”萨兰掏出一个对他的手来说并不小的纸包，“这是我好不容易攒起，不是，收集的一百块钱，帮我完成一个任务！”

包尔勒一把先接过小包，硬硬地捏紧，从没包好的缝隙看着花花绿绿的各种面值的票子，“说吧，什么任务。”其实他并不在乎什么任务，骗这个半傻子又有钱挣，是件很美妙的事。

“帮我找一个人，比我高这么多，”萨兰努力地形容着，而包尔勒以余光为主力继续奋力观察手中小包里的票子，根本无视萨兰的努力，“一般情况下她穿蓝碎花的布拉吉，卷花头，用粉红的发带系上，最主要的是她长年戴着假面具，她是我们组织的领导，但不许我主动找她，所以，要你帮我找她。”

包尔勒听着有些晕，这怎么找？这样的人城里不说有一千，也有八百，而萨兰这种傻子认真起来很可怕，不太可能随便找一个人冒充，那样一百块钱就不好全到手了……他试探着问：“戴着面具怎么认？没有名字？”

“哦……对，名字，这个名字你绝对不要对人说！”萨兰脸上的油皮更亮了。

“我保证！一万个保证！”包尔勒发誓的速度比他精于算计的父母都快，因为他还要算计他的父母好多些零花钱。

“好，记着，她的面具别人看不出来，就是为了让别人看不出来才戴上的面具。她叫萨兰道婆。”

“要多久找到她才算数？”包尔勒已经算计好找什么样的人来冒充了。

“不用太快，也不能太久，我上中学以前吧。”萨兰再傻也知道这个目标太难实现了，所以要求不是很高。

“放心吧，我一定完成任务！”包尔勒甚至学着用电影上看来的军官样子敬了个礼。

“真的？”萨兰也有一些小算计的，不过这种算计只对他自己的智商而言。

“真的！”

“要是你完成不了，现在还可以退出。”这是萨兰从电影上学来的敢死队队长的讲话。

“绝不！”包尔勒坚定地握紧手中的小包，其表情因对钱的渴望而十分革命。

“好！”萨兰双手放在包尔勒的肩上往下压了压——革命电影里也是这样演的，“全靠你了，我信任你！记住，这件事谁也不能说。”

“当然！”包尔勒心花怒放，那小包毕竟全部彻底地归他自己了，“绝不说！谁问都不说！哪怕是你问！”

“不行，就咱俩人的情况下，你还要向我汇报呢。”

“对对，就咱俩人的情况下，我承认。”包尔勒已经快乐得要跳起来了，一百块钱！那可是老爹两个月的工资呢！

然后，两个孩子故作若无其事地从下水道口踱进院子，一个因为计划有了寄托而开心得想跳起来，一个因为兜里有了笔巨款而开心得想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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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的日子依然是平淡的，萨兰一天天盼着消息，包尔勒除了担水外又多了个家务活——放羊，他太开心了，以至于当天就被更精于算计的老妈问出来事情经过，于是一百块钱中的五十被充公，四十买了只怀孕的母羊，他自己只得了十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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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隔一段时间，萨兰和包尔勒会在总下水道下面碰头，每次的交谈内容都是重复的——
“有消息么？”

“没有，我在努力。”

“你不是每天就是担水、放羊么？”

“担水、放羊都是掩护手段，这样可以不动声色地查找。”

“好吧，继续努力！”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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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已经下了两拨儿了，萨兰家很奇怪，为什么包尔勒家每次有羊奶都会往他家送一些，过新年的时候甚至能收到半只羊。憨厚的萨兰夫妇想，大概是儿子帮着放羊，而且两个孩子处得好吧。于是，老萨兰偶尔也请老包下馆子喝酒。一来二去，两家关系就更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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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对孩子来说过得慢，对大人来说过得快，一转眼，已经快到上高小了，萨兰渐渐有些明白，自己不是上当了吧？不过想想平时的羊奶、过年的羊肉，也不好意思再问包尔勒，说起来，他们已经很久没有“交换情报”了。

包尔勒的老妈有一天对包尔勒的老爹说：“咱给他家的东西快够一百块钱了吧？”

“早超了！算计这个干嘛？萨兰请我喝酒哪次不得十几块钱？你个傻算计的老娘们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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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夏天很难过，天旱得厉害，连河边的草都是蔫的，母羊已经老得厉害了，大概这是它最后一胎了，它的子女都已经下过一次小羊了。忽然有一天，它躺在地上不动了，小羊才出来一只蹄子。

包尔勒和萨兰合抱着小羊跑到兽医站，兽医查干没动手，让新来的女助手翻看着，“大概保不住了，你们有钱么？”

“没有。”

“没有就没有吧，也够老了。要是死了，给我半个羊。要是活了，母羊归我，小羊归你们。”

“行。”

兽医在里面动手术，包尔勒和萨兰在门口台阶上无聊地晃脚，听动静，好像里面完事儿了。

“包尔勒，最近有消息么？”

“没有，我真的在努力。”

“我知道。”

“资料太少了，去哪儿找萨兰道婆啊？”

“再找不到，就不找了吧。”

女助手擦着手在后面听着两个孩子的对话，口罩上方的眼睛闪亮着等他们说完。

“好了，是个女孩儿，母子平安。”

“谢谢姐姐。”

包尔勒抱起身上还没干透的小羊，塞根手指进它的嘴，小羊使劲吸着，手上的感觉让包尔勒感觉很舒服。

转身就要走的时候，女助手单独叫住了萨兰：“小兄弟，你等一下。”

萨兰有些懵懂地看着她，好像有些熟悉的样子。

女助手试探着问：“2号，你一直在找1号？”

萨兰警觉地四处看看：“你怎么知道？”

女助手笑了：“萨兰道登？”

“是我。”

女助手笑得更响了，“我是1号萨兰道婆。”说着要解开口罩。

“等等，这附近安全么？”

“放心，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口罩已经放下了，一张本来娇好的脸让白癫风染上了斑驳的颜色。

“啊，我忘了，你总是戴着面具的。”

女助手皱了下眉毛，“是啊，革命警惕随时不能放下，对不起，只能让你看我这张脸。”

“没关系，一切为了革命的利益！”

女助手看了看四周，把萨兰拉进了衣物间，解开衣襟，把萨兰的手放在自己胸上……

“这也是为了革命，是么？”

女助手笑了，然后很严肃地说：“是的，为了革命的利益！……舒服么？”

“嗯！”

“虽然任务已经完成了，但反动分子依然在暗处活动，今后我们还是单线联系，只用代号，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好的。”

夕阳中，萨兰心满意足地往家走，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长大了。

望着他的背影，女助手想起了那天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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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队！排队！每个人只许买一条！”供销社来了批纱巾，排队、限量是惯用措施，没办法，甚至连食盐、白糖都要限量的呢。

“说你呢！那个丑丫头！你已经买了一条了！再排也没有！”

小女孩流着泪走出供销社，她的脸因为白癫风，只好常年围上纱巾……

“小姐姐，你的脸……是面具么？”

“是啊，姐姐要执行革命任务。”

“不能让坏人认出来，是吧？”萨兰可是革命的孩子，“有没有任务交给我？”

“任务……有啊，不过，你要成为我们组织的成员。”

“好啊！我志愿加入革命组织！”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萨兰道登。”

“好，记着，我叫萨兰道婆，我是1号，你是2号。”

“好的，1号，有什么任务，请指示。”

“给你这个，这不是钱，里面包着交换的情报，你去供销社排队买一条粉色的纱巾，不是真的买纱巾，而是交换情况。不许跟任何人说。”

“保证完成任务！”

当萨兰道登拿着纱巾出来的时候，“萨兰道婆”已经用一条蓝色的纱巾把自己脸蒙上了。

“1号，任务完成。”

“很好，你现在的任务是继续潜伏下去，等待下一步命令。记住，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们是秘密单线联系。”

“以革命的名义，我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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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后，已经成为高级工的萨兰娶了兽医站的女医生。

十二年后，小萨兰出生了，智力正常，没有白癫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