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土
晴朗的春天里,特有的明亮阳光将一切映得真实。生活里战马盔甲的那些,仿佛日头晒醒前的梦,睁眼,身上穿着母亲绵密针脚缝补的寻常布衣。
又或者,白花花太阳下的才是翩翩晓梦蝴蝶。大半岁月足迹落印他乡客里的人,故里不就是诗人笔下的魂萦梦系,不原为难以碰触的生命源头吗?
电话于是成了开关的两头,生活与童年断裂分明。
我试图掩饰自己对归乡路途的茫然。像久别多年的情人,蓦然见她握杯指上华丽的钻戒,我沉陷午后的软褟,颓然中有股自弃。
我试着从瞬逝窗景中搜寻我的熟悉。远山深浅浓淡迭嶂的绿,唤我回一种熟悉──生命里的第一座迷宫。当年我在长成的当口背离故土远走的急切,血液里澎湃的是否也如此林莽?唉,不安份的山地孩子,很难不极目外望。
从臂膀强壮到能攀上村外那座废弃的水泥塔顶起,我们总是在一支支儿歌的间隙,彼此告知,只要再高一点点,再高一点点就能望过群山的阻挡。而在山身后,应该就是海洋了。潮汐汹涌,鸥鸟清啼,那种山中没有的湛蓝,是乘向彼岸的一种想望。而彼岸是什么?在年轻的心中模模模糊糊一团色的梦,到了才知道。
所以,不断划桨到达无数彼岸的日子里,绿林迷宫中曲折幽径逐渐罕现人迹,花枝攀过围篱。
往事总在回味里遭到离弃,又或者,遭流放离弃的竟是我!
离弃,这令人突起感伤的字眼。这离弃是始于何时?
或许在宣告流放之前,我就已被不断提醒而不自知。
不是吗?城市人海中,行着行着,我们都曾为擦肩瞬掠的乡音所恸。一回头,烟尘渺渺。所以我们铁了心,不愿执意追究那怔忪的源头。毕竟,乡音它甚至不是音符哪,它只不过是人们声带拉出如游丝的线,恍惚且似是而非。而今再回身细数故乡新辟大道与废弃小径的牵扯,不就像阅读久别双亲脸上忽现的皱纹,心虚与忏悔交杂。
家乡已被放逐到心中边缘的人,如果还回家,必是因着老双亲。双亲在哪儿,故乡就在哪儿。
脑海中双亲的脸让我热切起来,渴归似箭。我开始想象踏进家门时会见到的情景。
父亲端坐客厅由原木横剖的茶桌旁,瓦斯炉上水壶蒸气与香烟的云雾袅袅彼此纠缠,缭绕成一片家才有的太平。三两客人咂咂父亲泡的茶,一面和他聊着乡里大小事。我推门而入,朗声:“我回来了。”然后是母亲的拥抱,欣喜里夹着埋怨的唠叨:“又瘦了,又瘦了”。
是的,如果不是双亲脸上的新纹,这样的情境应该还会在往后不断出现,直至我白发苍苍,父亲仍端坐厅堂,一句:“你回来啦。”
这男人有种令人信赖的谦持。这男人给人的景仰大于亲密。身为人子,我在记忆中总爱流连着搜罗那宽阔胸膛的余温,当年仍稚嫩的双颊或曾烙下他唇的印记?
只是我在那反抗的年纪、汹涌的年代,却一次一次背起行囊,奋不顾身,扑向未知的风雨。
踩在北国积雪松软的重量感,与故乡小径堆积的橡胶林里的叶堆相去无几;济州岛许愿池水的冰凉,让我忆起后山泉水的芬芳;地下铁车厢每每开门的当口,我无法辨识到站的是新宿、自由神像,或是四面佛前的十字街头。
家乡被放逐到心里,我也攀起自己的风筝。
这样的出走跌跌撞撞,有时街口亦不免彷徨,却未见我父唤儿歇脚。或许他知道,有天我哪处山野坐定,石椅下影子也要烙上苔痕。然后对后继而来的人子,我指引海的彼岸,推他不必回头。
我如取暖的山林野客,包袱放下。一杯清茶,明天还得往群山走去,赶上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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